存在着那样的高墙。

无论多少次,只是凝视,却无力做出任何反应。

跨越的可能性或许有过,然而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因为跨过去这件事情中包含的意义,已经消失了。

是绯红的蔷薇还是雪白的玫瑰呢?

死亡像是一场爆炸。它从来不是被隔离地去单独毁灭什么,如金黄的绣球花般绽放后,也会波及周围的事物,使死亡的名变作一种崭新的影响,创造出新的苦痛和在未来的时间线某一点上发生变化的死。

好像漂浮在轻微血腥味的海洋里,耳朵什么都听不见,手脚轻盈得像是伪造品,阳光也沉没在深海里,不再炫目得让人感觉灼热和眩晕,只有遥远的感觉重复着,凸显出自我的渺小。

活下去不过是挣扎。

站在巨大落地玻璃那一侧的人充满担忧的注视,使自己不由得为了回应那一份同情而努力地舞动着自己的手脚,拼尽全力地把脸从窒息的感受中脱离出去,不断地向上。可是那是必然存在的苦海和笼牢,是无法摆脱的心之枷锁和桎梏。

只是看着前方,眼睛却完全是盲的。路途是没有终点的——根本不存在路途,自然不存在终点,或者说到处都是终点,所以根本不需要思考。

到底要怎么做呢?

如果没有人拯救的话,不会水的人迟早会淹死的吧?精神濒死会带动肉体迈向死之门吗?

在光芒脆弱的歪曲中,连移动都非常沉重。就像是“猜猜我是谁”游戏里蒙住眼睛的双手复制了无数次,直到把整个身体覆盖,询问着“是谁”、“是什么”的无聊问题,回答与否不过是无数次中的一次一般不被重视的事情。

其实期待着被什么拯救吧。

其实还在伸出着自己的手吧。

其实也想要跨过不可逾越的高墙吧。

想要说真话想要说假话想要说真话想要说假话想要说真话想要说假话想要说真话想要说假话想要说真话想要说假话想要说真话想要说假话……

想要和谁说说话啊。

有没有谁可以让我哭出来啊。

我已经要淹死在自己的泪水构筑起的高盐度海洋中了。

别在玻璃那边冲着我露出担忧的表情啊。

我的手一直就在半空中,一直就在那里挣扎着,等着有什么来紧紧握住它。

……有谁,能来打破屏障。

……有谁,能来拯救我。

然后那束从过去回归的光,打破了所有半透明的隔阂,狠狠地刺穿了暗色的幕布——

那只手,牢牢地抓住了我的手。

“当然。我会陪你一起走下去。如果你找不到前进的道路,那么就由我来做你的导航。我会保护你的。”

他的声音,此刻仍在我的心脏中回荡着。

我总有一天,要和他一起跨越如今在我面前这堵无法跨越的厚重高墙。

在此时回想起的,是过去曾在脑海中出现过的画面。那些算是半梦半醒之间创造出的混沌产物,却鲜明地留下了刻痕般的记忆。

是否彻底跨越了那堵高墙呢?我想答案大概是“没有”,不过确实已经实实在在地努力过,并且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自己正在克服过去阴影的感觉。

为什么会突然记起过去的事情呢?

不清楚。可能是在如今平凡得太过幸福的生活中休息了太久,内心在提醒着自己要居安思危吧。或许也有之前的那不可思议的连环杀人带来的影响,毕竟过去所遭遇到的,也正是这种不可思议的杀人事件。

虽然这么思考着,但是看着在一旁轻松随意地看着书的那个家伙,就完全抛弃了担忧的心绪。

但是仍然没办法简单地去回忆那件事。只是回想一下就觉得没来由的恶心,感觉双手突然间泛起擦不干净的血迹,房间里原先被抹去的那些痕迹全数都像时间夹缝中的亡灵,再次从地板里爬出来。

于是下意识地开了口。

“小葬,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来这里那一天吗?”

“你说那天啊。记得啊,当然记得。那不是我第一次见到胤马川吗?我好像还和你一起打扫了房间。”小葬短暂地放下书,抬起头略微思索了几秒后说道,然后他嘻嘻地笑了起来,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又想起了不好的事情了吗?小浅小浅摸摸头,难过悲伤全飞走~”

“没有啦……只是想到,如果不是有你在的话,我可能已经死了。”当时的感觉再一次在我脑海中被唤醒,起初对于自杀这一行为的迷恋和后来直面死亡的恐惧混杂在一起,伴随着手中某种违和的触感和遮蔽眼前的猩红,轻轻地敲击着我的头颅。

头好疼。不要再继续想下去了。不要深入思考。

混乱,眼泪,克制。

时隔多年,属于那些事件的记忆仍然在伤害着我。而我,也一如既往地深陷于那错乱粉碎的迷宫之中。

于是我强迫自己不再去思考,而是让记忆自然地流淌,回想起2015年10月9日的记忆。

醒的时候觉得胸口很沉,但是并不闷。

耳畔回响起除了自己以外的其他的呼吸声,于是睁开眼睛看去。

小葬就像是一只晒太阳的猫一样趴在我的胸口,安静地睡着。虽然被男孩子趴在自己的胸口让人觉得有点害羞,可是看到小葬的时候却并不会产生排斥感。

在房间的黑暗里,他那雪白的头发似乎在微微发光,突然让我有了一种看见了幻想故事中星星的孩子的错觉。从床头柜的位置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屏幕上简洁地显示着“6:25”。

身体上的感觉让我意识到自己昨天没有脱衣服,穿着外衣就进入了睡眠。像这样纯粹而温和的睡眠是已经久违的事情了——自从那一天开始,夜晚和噩梦俨然成为了形影不离的一对双生子,每一天躺在床上的时候就只能获得残缺不全的休息,不断的反复着惊醒和睡去的循环,这种痛苦的轮回直到昨天才终于停止。

仔细想想,如果脱了衣服睡觉的话可能会很尴尬吧?穿着轻薄的睡衣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即使真的什么都没做,在外人听起来也如同谎言一样。少年、少女和酒店房间,这三个东西合在一起,本身就透露一种很暧昧的气氛。

不过我居然有余裕去思考这些有的没的,让我自己也吃了一惊。明明当初川叔给予我经济上帮助的时候,我也应该觉得很感激,可是为什么那份感激却没有如今在我心中升腾起的对于小葬的感激更为强烈呢?为什么在我摆脱无依无靠的状态时没有感到释怀,如今不过是在那基础上锦上添花,却让我从这笼罩了我数余月的阴影中脱离出来了呢?

我不明白,自然更无法解说。

要去学校上课吗?我感受着趴在我胸口睡觉的小葬的温度,想象着他正聆听着我的心跳而安眠,就愈发地不舍得叫醒他。

小时候的记忆从大脑中那片海洋的深处浮上来,就好像是一个巨大而虚幻的气泡,缓慢地爬升,最后在海平面上带着剔透漂亮的半球形停留几微秒,炸裂开去。

那个追着汽车奔跑,大声哭泣的少年狼狈的样子从脑海中被拖拽出来,展示在眼前。接着出现在眼前的,是那个一开始欺负着自己的讨厌家伙,和之后不断保护自己的哥哥一般的男孩。然后是那个和她一起在各种各样的地方玩耍,玩累了就一起回到家里躺在地上的男孩。那个背过自己的男孩,那个牵着自己手的男孩,那个拥抱着自己的男孩,那个安慰着自己的男孩……

无数的剪影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形象,和此时沉眠着的白发少年重合在一起。

“……鸢溪。”小葬大概是感受到了目光的注视,睁开了朦胧的睡眼,轻声喊出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词汇,又像是终于回忆起什么一般补上了一句“是小浅啊”,伸了懒腰打了哈欠。

“睡得好吗,小浅?”小葬的语调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奶声奶气的,带着怪异而可爱的轻佻,在黑暗里看着我的时候,恢复清明的眼睛里带着几分让人想要宠溺他的笑意,让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起来。

原来现在的小葬是这样的男生吗?

不对不对不对!昨天他明明不是这样的吧!

这种宛若年幼弟弟的小动物气场是什么情况啊!

“还……还挺好的。久违的睡了个好觉呢,啊哈哈。”我从床上坐起身,挠了挠头说道。

我在“啊哈哈”个什么劲啊?

“是吗?那就好。”他冲我微笑了一下,站起身,把房间的窗帘拉开了。淡淡的光慢慢地渗透进来,再度提醒了我“如今已经是早晨”的事实。

要去上学吗?我沉默地思索了一下,昨天小葬说出的那句“如果你不克服这种感受,就可能被痛苦纠缠一生”跳入了脑海中。于是我拿起手机,拨通了某个男人的电话。

“喂?川叔吗?对,是我,连漪浅。我要回家。”

“这里就是我家了。”我站在贴着封条的防盗门前,没有回头,低声说道。

我知道此刻小葬就站在我背后,我也很清楚,如果小葬此时不在我背后,我估计连打开门走进去都做不到。

手中握着太久没有使用的自家的钥匙,鼓起勇气,打开了尘封数月的门锁。难以言明的恶臭从房间里飘出来,仿佛时间再度回溯到案发的那一天。

“没事哦,小浅,我就在这里哦。”小葬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我的身边,轻轻地抓住了我的手。

我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越过了家里的玄关。

客厅中央的茶几和沙发之前已经被川叔委托别人处理掉了,现在只留下了地板上那大片因物件被取走而显得不规则、不自然的猩红色斑痕和就在不远处的属于我的呕吐物痕迹。

那是伤痕。是刻在我心脏上的伤痕,是烙在这间房屋里的伤痕。单单是这样直视着它,就让我的大脑开始发热,几乎要熔化沸腾起来,好不容易克服几分的恐惧又一次苏醒,过去的眼泪再一次在眼眶里积聚,马上就要落下。

不行。那样是不行的。我必须让那些晦暗归于忘却。我必须只把凝固的血当做血。有关血液中冲出怪物的可怖幻想全都抛诸脑后。

就这样,我和小葬一起利用家里原有的拖把、抹布和清洁剂等物件开始打扫起客厅的地板来。

——直到门铃的声音响了起来。

打开门,站在那里的毫无疑问是川叔。

我不太清楚他的年龄,不过他的长相看起来像是大学生,估计年纪不会太大。他不怎么修边幅,人看起来也有点消瘦,说实话确实没办法给人可靠的感觉,可是要我做出“这个男人不靠谱”的宣言又是不可能的,毕竟如果没有他提供的经济上的帮助,我恐怕都没办法残喘至今。

小葬跟在我的后面,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不过我看得见川叔的表情——此时,胤马川这个男人正用审视的眼光打量着我背后的那个白发少年。他的目光看起来锐利得让人害怕,我不清楚小葬在看见这种眼神之后是否会和他针锋相对。要是这两个人真的吵起来就很麻烦了……我这么思考着,耳畔突然回荡起川叔的声音来。

“这个可疑的家伙是谁啊?”

“啊!他是我的青梅竹马,名字是……”就在我打算介绍小葬给川叔认识时,他突然从背后捂住了我的嘴巴,接着走到我的面前,扭头冲着我笑了一下,把食指竖起来放在自己的嘴前,发出“嘘——”的声音,又将脸转回川叔的方向,自我介绍道。

“我的名字是‘查无此人’,当然,你也可以叫我‘不存在者’,我已经舍弃了自己的过去,如今将作为这个世界的边缘人存在下去。”他微笑着,向川叔伸出手,“那么你呢?你又是谁呢?”

“我是谁并不重要。”川叔笑了笑,然后从背后拔出一把枪顶在了小葬的头上,“问题在于,你这样的一个自称‘不存在者’的家伙,为什么会在这样的时间段突然出现在这里,出现在涟漪的身边。回答我,你和犯下这数起杀人罪行的家伙之间有没有什么关系?还是说,你就是杀人者本人?”

我忙不迭地想要去阻止川叔对小葬做出这样危险的行为,却被他的手势制止了前进。

“涟漪,他或许曾是你的青梅竹马,可是这与他有可能是最近的‘连环密室杀人案’的真凶并无冲突。毕竟你也不是第一次险些被袭击了吧?”

川叔口中说出的话无疑是正论,可是从我的心理上来说,如果小葬如今的所作所为全都是为了将我亲手送上绝路,我将无法想象自己在死之前该是怎么样的绝望和痛苦。所以我不愿意去怀疑,即使在路上遇到分别多年的青梅竹马这件事本身就充满了让人怀疑的气息。

“一上来就用枪顶着别人的头可不太好吧。”明明被川叔用枪顶着头,小葬却还是那副温和的样子,非常腼腆地抬起手指了指枪口,“你不觉得如果我想伤害小浅的话,根本不需要让她来这里吗?”

“谁知道你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呢?如果你就是想要让她回到这里被杀死呢?”川叔听见小葬说的话,轻轻笑了笑,没有放松持枪的手。

“那么如果我的目的就是要带着她回到这里杀掉她,之前的几次袭击的目的是什么?而且为什么我要等你来?明知道接下来会来一个警方的相关人员,我却非要等对方来,让对方记住我的脸?”小葬突然笑起来,“再者说来,如果你真的那么怀疑我,为什么不打开枪的保险?”

“好啦好啦,本来也就是想试试你而已。”川叔脸上露出玩世不恭的表情,把枪收回去,在小葬的肩上重重拍了一下,又突然地严肃起来,“但这并不代表我完全相信你了,如果你敢伤害涟漪,我一定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我叫胤马川,算是涟漪的监护人。”

“算是?”似乎是对川叔的描述有点疑惑,小葬重复了一遍。

于是我赶忙上前解释道:“是这样的。川叔不是我法律意义上的监护人,但是是他在给我提供经济上的支持,我法律名义上的监护人应该是川叔的一个上司——毕竟你看川叔这样子,年龄上根本不符合收养我的要求的嘛。”

“那你是出于什么心理来收养连漪浅的呢?”小葬好奇地问道。

“你没必要知道。别管太多闲事。”川叔没有回答,用力地揉了揉小葬的头发,“你这头白发,还有你那介绍,你敢说你没点秘密?”

确实,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川叔要给我提供帮助,甚至还为了我说服了他的上司领养我,而他自己为我提供经济支持。他到底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我根本不知道。

川叔对我而言就是一个巨大的谜团。不过我并不想深究,我只要知道他是个好人就行了。

“说起来,你刚才说小浅遭到过袭击?什么样的袭击?”

“就是在路上差点被人用刀捅到,要不是我派了人盯着,估计涟漪得伤的不轻。”川叔做了个用小刀刺的动作,然后往房间里走,从餐桌边拉了把椅子,非常随意地坐了上去。

“那我想昨天我的所作所为应该也在你们的监视中吧?不过既然都看见了袭击的人,为什么没有抓住呢?”小葬见川叔坐下,也拉来一把椅子,让我坐下,自己则是侧靠在椅背上,一边说着话,一边摊了摊手。

“当时没抓住。之后去调查的时候,发现之前袭击的都是死了有一段时间的人了,根本不可能跑去袭击涟漪。”

“是吗……”小葬收敛了笑容,稍微嘟了嘟嘴,然后释然地呼出一口气,“不过袭击小浅这件事,本身就有某种意义呢。”

突然,小葬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盯住了川叔。

“说起来,是你第一断定这是谋杀的吧?你当时做出这种推论的理由是什么呢?”

“现场的违和感吧。毕竟你想啊,要是自杀,人用刀割自己的脖子能割到那么深的位置吗?当时那尸体的伤口几乎连脊椎都能看到了哦。”川叔非常随意地说道。

“仅仅是这样吗?”小葬突然没来由地笑起来,让我猛的产生了一种怪异感。

“难道不是这块地方的‘概念错位变动率’太高了吗?”

从小葬口中说出了一个奇怪的词汇,让我一瞬间愣了愣神,但就在下一秒,我看见川叔从椅子上快速地站起来,抓住了小葬的领子,用极为低沉冷酷的声音问出了我无法理解的问题。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种事?”

我从没听见过川叔用这种声音说话。那种声音,简直就像是来自于极寒之地凛冽的北风一般。

被抓住领子的小葬嘻嘻地笑起来。

“果然是这样吗?事情还真是有趣起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