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了不得了,真是大手笔呐。”
伯纳德站在米甸结社的大门外面,这座建筑的规模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
本以为在外旅行这么多年,怎么也算见过大世面,可他站在这里的时候,还是觉得自己就像个乡巴佬。结社的门廊恢弘如庙宇,雄壮的多利克石柱排成一排,撑起象牙白色的穹顶。下面就是用料相同的石阶,造型同样简单直接,没有什么冗余的修饰,它们一级叠着一级,延展到伯纳德眼前。
选材粗野狂放,风格大刀阔斧,毫无花哨的简单几何形堆叠组合在一起,竟然如此壮观大气。
但不止如此。
太阳从伯纳德的背后升起,纯净的晨光洒在白色的石料上,温柔的光晕模糊了她的轮廓。失去了那些规矩利落的线条,也就少了那份硬气。但她却因此蜕变,优雅又圣洁,依然在这个静谧的早晨里散发着难以抗拒的魅力。
或许这就是建筑的艺术吧。
有那么一瞬间,伯纳德感觉自己是一个远行至此的朝圣者。
“厉害啊。”
闭上眼睛,伯纳德做了个深呼吸,冰凉的空气彻底清洗了他对米甸几十年来的偏见。
“傻站在这里干嘛?”
可惜不是每个人都懂得欣赏艺术。伯纳德回头,白色长发的女孩正百无聊赖地站在他后边。
今天她换了一身清爽的便装。
从这个距离着眼在她身上的话,毫无疑问立刻就会被她那双长腿吸引住。男人嘛,谁能拒绝这样一双美腿。尤其是今天,她下身穿的是一条不知什么材质的黑色紧身裤子,从那光泽来看,应该是某种动物的皮吧。
啊,这线条也太完美了。
上衣很轻薄,是很常见的白色短衫,但是她把衣角揪起来打了个结,大大方方地露出雪白的肚脐。
是个雷厉风行的美人,从她穿衣的风格就能看出来。
“薇瑟妮?终于来了啊。赶快进去吧,最近不知怎么回事来结社办事的人特别多。”
“我知道,不要催我。”
被瞪了一眼,伯纳德立马闭上了嘴。薇瑟妮淡紫色的眼睛,晶莹瑰丽,像无机质的玻璃。
两人走进了结社的待客大厅,由于现在很早,大厅里的访客不算很多。他们大多都是普通商人,三三两两地坐在等候席上。有的相互攀谈,有的打着瞌睡。
最里面开了一排窗口,结社的接待者坐在窗口的后面。
薇瑟妮走到最近的窗口前面,递给侍者一封信。这名侍者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小伙子,他的笑容十分熟悉,想必从业有一段时间了。
“已经预约了是吗,请随我来。”
仔细研读了信的内容,他恭敬地站起身来。
年轻的侍者推开侧门,走了出来,然后将他们引向通往后台的长廊。他双手叠放在小腹上。
“哇,等等等等!”伯纳德突然叫停。
“嗯?”侍者停下了脚步,略带疑惑地看着他们。
“又怎么了!?”
薇瑟妮咬牙切齿地攥紧了拳头,她已经忍了这个叽叽喳喳的希腊骚包一路了,再因为什么无聊的事大惊小怪,她就要一拳打在这张蠢脸上。
然而伯纳德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怒气,他一脸感动地看向大厅的门口,像一条发了情的傻狗。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个穿着奇怪黑袍的女孩站在入口处,用碧绿的眼眸好奇地观望着大厅里面人们。她的长发沐浴在温柔的阳光里,像流动着的黄金。
“那就是我的希伯来姑娘啊!”
清晨的太阳没有那么毒辣,这种温度的阳光还挺舒适。加百列怀抱着塞满了蔬果的纸袋,最近这些果农带来的作物品质都不错,味道非常好,亚伦先生和孩子们都很喜欢。平日里工作很忙,难得到这边的集市来。趁着这个机会,加百列在这里热闹起来之前挑了一批最新鲜的。
回到结社的时候,加百列一眼就发现了坐在角落里的莎拉,不论在哪里这个女孩都是这么得显眼。
但出乎意料的是莎拉对面坐着一个外邦人。他年纪大概二十上下,从装束来看像是北方的旅客。他披散着一头半长的暗蓝色头发,打理得很不用心,可以说不修边幅,但也没那么猥琐邋遢。微卷的刘海和他深邃的眼睛意外地很搭。
一点轻浮,一点浪漫,像个希腊诗人。
他一定非常风趣健谈,因为和他交谈的莎拉明显没有面对自己时那么拘束。她轻掩着嘴唇,笑靥如花。
“伯纳德先生。”
加百列走到两人的桌前,将手中的纸袋放在桌子上。
“咦!加、加百列!你怎么会在这里?”
伯纳德看到他明显吓了一大跳,诗人般的气质一瞬之间就崩散了。
这就露出原形了吗。
“欸?原来你们认识吗?”莎拉也有些意外,她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
“原本还想为你们介绍介绍呢。”
“伯纳德先生是米甸结社的挚友。”
“啊,啊哈哈,我小的时候来过这里,偶然结识了小加的养父亚伦先生。”伯纳德摸着头发。
“伯纳德先生是独自一人吗?”
“啊?我?”伯纳德感受到加百列仿佛要把他看穿一般的视线,马上反应了过来,“不是的,我有个同伴,她现在……去处理自己的事了,我们暂时分头行动。”
“嗯。”得到了答复之后,加百列便不再多话。
“伯纳德好像去过很多地方哎,是一个非常有名的炼金师哦。”
“还可以吧,也没那么厉害。”
“……”
加百列没有搭话。
喂!你怎么回事啊。
可恶啊,好尴尬哦。好好的气氛被这个家伙打断了。伯纳德在心里抓狂,他看看加百列永远没有表情的脸,又看看一边笑意盈盈的莎拉。一但中断了,想把话头续起来可是非常麻烦的呀。
啊啊啊啊,怎么老是坏我好事啊你这个阴沉的小鬼。
“莎拉小姐,请移步前台。”
可惜伯纳德已经没有机会了,前台工作的接待小姐叫出了莎拉的名字,她向这边挥手示意。
“轮到我了,那我去了哦。”
莎拉站了起来,向前台走去。
“真是个好姑娘啊。”伯纳第看着她的背影。感觉莎拉差不多听不到这边的谈话之后,他才转过头看向这边。而加百列只是沉默地等待着,完全没有打开话头的意思。
“你和莎拉是什么关系啊?”
“我和莎拉小姐昨天才相识,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加百列回答,“她是我的弟弟约书亚在外旅行时结识的友人,最近有事到米甸来,我就暂时替约书亚关照一下她。”
“又是约书亚,为什么这个小鬼身边那么多漂亮姑娘啊。”
“你看起来对莎拉小姐很感兴趣?”
这不是废话吗。
“那当然了,男人怎么可能对美女没有感觉,你难道没有嘛?”说罢,伯纳德看看他的脸色。
是这样吗?加百列稍稍把视角上扬,看着窗外的天空。他是在认真地思考着伯纳德随口的问题。
“伯纳德先生,我大概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他把双手合在一起,十指相扣,放在桌面上,“但是我觉得,莎拉小姐可能和你想的并不一样。”
他想起了莎拉昨天晚上的话。
“啊,要是早点知道的话,我就能把他抓住了呢。”莎拉的语气真的很遗憾,她看着那则告示。
“啊?”
“怎么了吗?”
“您……难道不害怕吗?”毕竟刚刚和一个可能是连环杀人犯的家伙擦肩而过,加百列刚刚还在为如何安慰她在心里打着草稿。他不是伯纳德,那些花言巧语不能信手沾来。他的每一句发言都会经过严密的思考。
而这个女孩的发言直接打乱了他是思路。
“害怕当然是有点,毕竟对方是一个……那样的家伙嘛。”
莎拉没有在这种小事上逞强,她坦然承认了自己的确有一些后怕,直到现在心里还是毛毛的。她背着手,转过身去,背对着加百列。
傍晚的风拂动着她的长发。
“但是害怕归害怕,逃避总不是办法啊。问题总要解决的嘛。”
莎拉突然扭头对他一笑。
“而且别看我这样,其实我还是蛮厉害的哦,虽然肯定是没有约书亚那么强啦。”
“莎拉小姐。”
“嗯?”
“抓住那个家伙大概是我们治安官的事吧。”
“啊?哦!对哦。”
“我认为,莎拉小姐可能会为我们带来惊喜。所以说,我也颇有兴趣呢。”
加百列淡淡地说。从眼神里看不出他具体在期待着些什么,但是伯纳德能感觉出来他对此深信不疑。
“看来已经结束了。”加百列看向他的身后。
莎拉已经向回走了,她举起手中的黑色小册子,告诉两人通行证已经办好了。
“接下来我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失陪了。”
“喂喂,这就要走了嘛?”伯纳德对着他的背影喊。
但是加百列没有回头,莎拉站在他的旁边挥手。
“再见啦,伯纳德。”
“伯纳德先生是个很有趣的人。”
走出结社的门廊之后,莎拉稍微伸了个懒腰。
“不过我对这种太热情的类型毫无办法呢,你能来真是帮了大忙了。”莎拉偷偷向门口瞄了一眼,确信伯纳德没有跟上来之后才说。她的发言稍微有点恶劣,可能本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赶紧露出了一个干净的笑容,像是想糊弄过去一样。
这个女孩真的很喜欢笑,她笑起来非常美丽,这样也挺好。
“看来莎拉小姐对自己的魅力非常自信啊。”
“哈哈,我的确挺受男孩子们欢迎的。”她说。
看来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而且也毫不做作地承认了。
“……”加百列无言地看着她。
“干嘛那么看着我啊,”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的,莎拉脸上划过一抹绯红,“明明知道自己非常受欢迎,却强行装傻的话,那不是谦虚,是傲慢吧。”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笑起来非常好看。”
“莎拉小姐,接下来就去你昨天提到的那个小巷看看吧,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加百列把装着水果的袋子抱在怀里,感觉稍微有一点碍手。
“不要小姐小姐的叫了吧,听起来好生疏啊,直接叫我‘莎拉’就好了。”
“好的,莎拉。”加百列改了口,“你能带路吗?”
“跟我来吧。”
在结社办完通行证出来,还没有到中午。但也能感受到气温在明显上升了,莎拉拉开这身黑袍的领口,看着里面的衣物。
穿得太多了啊,好热。
就算只是以正常的速度行走,不一会,汗水也开始没完没了地往外冒了。
“莎拉,不把这身外套脱掉吗?你这样会中暑吧。”加百列很快就看出了她的异样。
“不行不行,脱掉的话,我是会死的。”
居然有这么严重吗。
“欸?难道约书亚没有和你说过我的事情吗?”莎拉开始反问起来。
“好像的确没有具体说过。”加百列很诚实。
“啊,我们到了,就是前面那个岔口。”
“……”
话题被打断了,加百列还挺想知道后续的,失去了这个机会,之后可能会不好再提起吧。毕竟不是很熟悉,刻意地去询问人家的私事,在他看来这样实在是有失礼节。
这里的确和莎拉之前说的一样,幽暗狭窄人迹罕至。加百列一看就知道为什么这么深的小巷居然没有岔路了,因为右边是一个几年前废弃了的军械库,里面曾经陈放着各种各样的兵器和战车,甚至还有被魔术师附魔过的武器。如此重要,所以军方建起了很高很厚的围墙,把这一大块地都围了起来,还在围墙上设立了很多瞭望台。
这条小巷正是军械库的城墙与贸易区的夹缝。由于这里不是自己管辖的区域,加百列很少到这边来,所以对这边完全不熟悉。
“就是这里了。”莎拉确信。
“走吧。”加百列抬头看看这座高墙,然后率先踏进城墙的阴影中。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很少说话。
莎拉回想起昨天在这里偶遇犯人的情形,不禁有点后怕,要不是和加百列一起,自己不一定有勇气重新踏入这个地方。
和昨天相比,这里除了光线更强一些,完全没有什么变化。毕竟是中午,就算采光不好,视野依然比昨晚明亮得多。有很多昨晚没注意到的细节,现在都清晰起来。
“这里。”
加百列好像发现了什么,他走到一处角落蹲了下来。
他的脚下是一块很大的方形石板,比周围其他的地板都要大。它上面的沉积的泥土有翻动的痕迹。
“果然,这是下水道的入口。你猜的没错,莎拉。那个犯人估计是把这个当成了逃脱路线了。他得手之后,只要从下水道走,就完全能避开主干道和贸易区那些人的耳目。”
加百列一挥手,一道清冷的光从他袖口里滑了出来,那是一把银色的匕首。他把刀身卡进石板的缝隙里来回撬动,找了一个合适的支点,然后将下水道的盖子一把掀开。
腥味,霉味,还有各种腐朽的气味一同从这个黑漆漆的洞口喷发出来。
“唔。”莎拉明显没有做好准备,她捂住口鼻后退了好几步。
“这味道,好难闻。”那刺激性甚至能影响到眼睛。
“是下水道啊。”
虽然可见度很低,看不到这个洞口的底部,但是能听到下面污水流淌的声音,其中隐约夹杂着类似“吱吱吱”的不明杂音。
至于那是什么,莎拉完全不想去深究。
下水道是一个封闭的狭窄空间,它造成的回声将原本微弱的水流声放大了很多倍。
“现在准备不太充分,等晚上再下去看看吧。”莎拉还在这里,而且手边还有为亚伦先生带的水果,这样行动起来太不方便了。
“欸?你难道真的准备下去吗?”莎拉惊讶。
“……”
“……好不容易有了一点线索。”
其实加百列心里也知道,这个城市的地下水道都是连通的,如蛛网般交织在一起。在这么复杂又混乱的地方寻找线索,无异于痴人说梦。
等一下?蛛网?
“莎拉,有一个好消息。”加百列突然说。
“怎么了?”
“你看,这个下水道口的边沿有很多蜘蛛网。洞口这么窄,一个成年男人想要钻进去的话,肯定会打乱这些蛛网的,更何况还要带一个女孩。而这里的蜘蛛网这么完整,说明最近这段时间没有人从这里出入。”
“所以说……他昨天晚上没有得手……吗?”
莎拉明白过来,她的声音很轻,还不时用余光偷偷地打量着加百列的脸色,生怕被他否决。
“肯定是这样,除非这条小巷里还有其他入口。”
加百列把石板重新铺上,然后站了起来。
“他还没有得手,就有可能再来,我们得抢在他前面找到那个女孩。”
有一点点欣慰的感觉从心里升起,莎拉感觉身体都轻盈起来了。
“那我们快走。”
喜欢再贸易区乱逛的十几岁女孩应该没有那么难找吧。
“走啦。”莎拉拉起了加百列的手,向贸易区的方向跑去。
太好了,莎拉只想说。
那个家伙没有得手真是太好了,能少一个女孩遇害真是太好了啊。莎拉回想昨天晚上自己那阵恐怖的幻想,那是我的胡思乱想真是太好了啊。
莎拉紧紧地握着加百列的手,她的指甲在少年的手心里留下了浅浅的痕迹。
走出了这个小巷,阳光又开始刺眼了。现在的贸易区还没有什么人,下午才是这里热闹的时候。街道的两边都是些没精打采的小商小贩。
“对了,加百列,你对这里应该挺熟悉的吧。”
莎拉看向卖小饰品的摊位,不巧的是今天那个叫若基的骗子没来。若基这么害怕加百列,大概是因为这个贸易区算是加百列的管辖范围内吧,莎拉顺其自然地想。
“是的。”
“那你对经常在这里出没的孩子有没有什么印象啊。”
“我……”
“我不经常到这里来。”加百列回忆了一会儿,能想起来的孩子大概只有面包店老板娘的女儿,和铁匠铺的学徒。
卖面包的姑娘基本上一直看店,而铁匠的徒弟是个男孩。两人都不可能被绑架犯盯上。
“我一般都在更北边的地方巡查,只有偶尔发生什么大一点的纠纷时,才会临时被安排到这里来。”
猜错了啊。
大纠纷?这么说那个若基是闯过什么大祸才会被加百列盯上喽?
不对,现在不是关心这种琐事的时候。
“欸?”
“怎么了?”
“那这么说那个女孩你也不认识喽?”
莎拉手指着那个昨晚他们相见的喷泉。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女孩正站在那里,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着。她留着一头乱糟糟的暗红色头发,那是一种不常见的发色。
是一个来自异邦的流浪儿,年纪也在十五上下。
她身上的裙子已经破破烂烂了,不过仔细看的话,还是能认出那是吉普赛人最喜爱的款式。
真是个很奇怪的小女孩。她游走在人群之中,不是在乞讨,也没有扒窃。她手里捏着一张画纸,每次向路人搭话的时候,就会把这幅画扬起来给对方看。
但是她绝对不会让别人触碰。有几个人有意无意地想凑近一点,都被她瞬间避开了,行人看看这个女孩,摇了摇头走掉了。
她这是在找画像上的人。
“等一下。”
莎拉刚想走上前去向那个小姑娘搭讪,却被加百列的声音拉住了。
“我认识画上的那个女孩。”
什么?
加百列的眼里露出一丝惊异,他看着莎拉,语气非常笃定。
“她叫萝拉,是第一个失踪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