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陌生的城市。

索菲亚窝在贸易区的角落里面,穿过长街的冷风卷起一阵烟尘,直接从她的头顶飘散了下来,呛得她连连咳嗽。头发和裙子都站上了尘土,可惜她连站起来换个地方躺尸的力气都没有。

那两个人脑子有毛病吗,真就要一大早跑到我这里来占卜?

偷瞄这那两个远走越远的老太太,索菲亚不停腹诽。占卜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现在只想躺下来呼呼大睡。

“喂,刚刚占卜的钱呢?”

刚想小憩一下,那个讨厌的声音就钻进了她的耳朵里。一个看起来三十多所的红发女人走到她旁边,用脚踢踢她。索菲亚抬眼看着她的脸,真想一脚踹在那畸形的塌鼻梁上。

“别装死啊。”老女人加大了力气。

索菲亚从口袋里掏出几枚铜币递过去。

“就七个铜板?”

“你看那两个老太太像是有钱人吗?能赚到七个不错了,拿了快走我要睡觉。”索菲亚瞪了她一眼,想吼她两句凶回去。可是从嘴里冒出来的声音像虫鸣一样小,一点气势都没有。

红发女人重新数了一遍,然后愤愤地走掉了,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什么。索菲亚只听请了“和你死掉的老妈一个德行”这半句。

她冷哼一声,也懒得回口。

贸易区说是贸易区,但其实往来与此的也不都是商人,也有一些和索菲亚差不多的流浪卖艺者。

米甸是一个全新的城市,在这个月之前,大部分罗姆人都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魔术师协会最先在这里设定了米甸结社这个新的据点,之后红海东岸的荒原里诞生了一个繁华城市的消息才开始慢慢散播。

索菲亚所在的罗姆人队伍,是一只流转于各个城邦之间,靠卖艺和倒卖小商品谋生的小群落,只由几个家庭组成。那段时间正好行业不景气,亚玛利人不知道发什么疯突然开始驱逐外邦人。于是她们这些落魄的流浪者就像垃圾一样被人家扫地出门了。

而米甸正好是在亚玛利东南边没多远的地方,然后领头的老头掐指一算,说走我们去米甸,那里有面包吃。所以一队人就收拾收拾逃到了米甸来。

索菲亚在心里说,你在那里掰着手指头装什么孙子,这里只有一个人会占卜那就是我。但是她到底不敢真说出口,这队人马虽然都只是勉强凑在一起搭伙过日子,但真正的孤家寡人就只有她一个。如果出言不逊被赶出去,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自己一个人可活不下去。没两天就得横尸街头。

大量的外来人员涌进了这个刚刚兴起的城市里,治安官们把他们都赶到了市区的边缘,大家都聚在这里,没多久这儿就形成了一个新的小集市。

索菲亚的姐姐妹妹阿姨婶婶们就在这里搭起了棚子,每天晚上都在这里跳舞,白天就出去做点小生意。不过最赚钱的还是索菲亚,只要忽悠几个人占卜两下,就能搞到十几个铜板。那种没什么见识的老妇女最信这一套了。

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消耗太大,每天分到的吃的又那么少,根本补不上来。久而久之她就成了这副瘦骨嶙峋的样子。在这种恶性循环之下索菲亚的身体越来越差。

一睁开眼睛,天都黑了。感觉如果不是实在饿得不行了,自己能昏睡到第二天早上。撑着墙壁勉强站起身子,索菲亚走回了自己队伍的大篷车那里,从里面拿出了几个干巴巴的面包,还有一个水袋。

前面的空地上,其他的女性成员都开始集合了,几个年轻的男人也拿出了各自的简陋乐器调试起来。

要命,又要开始跳舞了吗。跟着她们很久了,她们这套拙劣的舞姿索菲亚早就已经烂熟于心,怎么外人就是看不够呢,有什么好看的,居然还会有人给钱,真是有趣。

梆子声已经想起来了,索菲亚知道她们要开始了,赶紧抱着面包溜走了。她坐在矮墙的阴影里啃着木头一样的食物。

作为队伍里唯一一个不会跳舞的女性,索菲亚一点也不想惹人注意。

吃完了分到的面包,没怎么吃饱,但肚子里总算有点东西了,虚脱的体力也慢慢恢复上来,索菲亚感觉自己终于是活过来了。

眼前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了,大多都是米甸本土人,可能罗姆人的歌舞对他们来说是种新奇的东西。有很多米甸人都把她们当成晚饭之后的娱乐项目,每天傍晚的时候,他们就从各个方向聚集过来,等着舞娘们开场。

拜此所赐,最近总算是不需要为生计发愁了。

今晚的人有点多,索菲亚被挤在了最外层。不想跟着他们起哄,她看着这群为无聊舞蹈喝彩的人,感觉他们像白痴一样。

她退回了属于自己的角落,把手伸进口袋里,摸出了三个脏兮兮的铜板,这是她早上占卜时偷偷私藏下来的。她把铜板们凑在灯光下面看看,然后把三个铜板分开,塞进不同的口袋里,免得它们相扑碰撞弄出动静被那个老女人发现。

被发现了估计要被打断腿。

好在这缝满了补丁的烂裙子上到处都可以藏下这小小的硬币。

索菲亚想起来了,这衣服她已经穿了快三年了,每次她提出想要件新衣服的时候,老头子都用“你又不会上台跳舞,穿着一件就够了。”之类的理由搪塞她。

索菲亚无声地笑了两下,这就算是自己的报复了。

当她盘算着用偷偷藏下来的小钱干点什么的时候,一个矮小的身影从她面前溜了过去。那是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她有一头亚麻色的长发。衣着也很朴素,但是很干净,也不像自己这样打满补丁。

对方好像没发现自己,她想挤进看热闹的人堆里,但是试了好几次都失败了。然后她放弃了,在这堵人墙后面蹦蹦跳跳,想看到里面的情形。

“看不到啊。”

索菲亚听到了她小声嘟囔。

亚麻色头发的小女孩,四下张望了一下,走到这个用灰石堆砌的矮墙下面。可是矮墙还是比她高,就算她再怎么踮起脚尖,视线都无法逾越这个障碍。

“好高。”

女孩站在原地歪着头,好像在思考着什么,然后她突然蹲了下去。索菲亚接着微弱的灯光仔细看去,她是在收集着地上散落的砖块,然后把它们摞起来垫脚。她先把右脚踩在上面,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重心往右腿上移。

脚下叠起来的碎砖承受着她的体重,开始摇晃起来。

“喂。”有点危险吧。

索菲亚出声叫住她。

小女孩显然是没想到离自己这么近的阴影里居然藏着一个人。她吓得叫出声来,然后跟着摇摇欲坠的碎砖块们一起倒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好压在索菲亚身上。

“喂,你好重啊。”

砸得索菲亚想吐血。

“对不起对不起。”小女孩马上从索菲亚身上爬了起来,连声道歉,“我没看到你在这里,对不起啊。”

离得这么近,索菲亚终于看清楚了她的脸。她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以及浅褐色的皮肤,看起来还算顺眼。虽然未脱稚气,再长大一点肯定是个美人。

比面包店老板娘的女儿可好看多了。

“你在干嘛呀。”索菲亚责问她。

“我、我想看里面的人跳舞。”陌生女孩慌慌张张地说。

“有那么好看吗?”

“有的呀,”提起罗姆人的舞蹈,她立刻就来了精神,眼里闪着憧憬的光,“她们跳起来可好看啦,她们这样转一圈,裙子就会飞起来。”

“是吗。”索菲亚懒洋洋地附和。

“我叫萝拉,你呢?”可能因为看到索菲亚是个同龄人,小女孩也放松了下来,没那么拘谨了,还道出了自己的名字。

“索菲亚。”

“索菲亚,你也是罗姆人吗?”想来应该是这破裙子的款式暴露了她的身份。

“是。”

“那你也会跳舞吗?”萝拉双手合十,一脸兴奋。

“不会。”索菲亚随口就浇灭了她的期待。

“欸?不会吗?”

“就是不会啊。”

萝拉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却被人群种突然响起的喝彩声打乱了思路,她往那边看去,显然还是不太想放弃。

索菲亚叹了一口气,然后从拐角处拉过来一把小桌子,那是她平时给人占卜的时候用的。她把桌子拖到矮墙底下。

“站在这上面吧。”

“可以吗?谢谢你啊。”

萝拉站在简陋的小桌子上,这下终于能看到梦寐以求的罗姆人舞蹈了。索菲亚也踩了上来,她站在萝拉的旁边。

“哇——”

暖黄色的火光照在她的脸上。

“有什么好看的吗?”索菲亚无聊地看着扭动着腰腿的大妈大婶们,还打了个哈欠。那些梆子声也难听死了。

“当然有。”萝拉甚至更着哼唱了起来。

唱就算了,别跟着跳,不然这破桌子保准得散架。

“我要是也会跳舞就好了啊。”萝拉不唱了,她的语气有那么一丝寂落。

“跳舞可没你想得那么容易。”索菲亚看看自己的手腕,上面还有一道未消的淤青。

“我也没觉得跳舞很好学,但是女孩子们都想学会跳舞吧。”

“是吗?我就不想。”

萝拉歪着头看了看这个老和自己唱反调的女孩。

两个人居然爬在墙头上聊了起来。

“索菲亚,我听说你们罗姆人靠跳舞卖艺为生,你却不去学跳舞,真奇怪。”

“跳舞也算卖艺?我还会更厉害的呢。”

“欸?更厉害的?”

“我会占卜,可比跳舞赚钱多多了。”也累得多。

“占卜?!”萝拉吃惊地张大嘴巴,

索菲亚开始觉得根本不是罗姆人的舞蹈有什么奇怪的魅力,而是这个女孩看到什么都喜欢大惊小怪。

“你会占卜吗?”

“是啊,别老重复问一个问题,跟笨蛋一样。”

“好厉害,索菲亚,你居然会占卜,好厉害啊。”

“一般般吧。”

“你都可以占卜什么呀?”

所以你根本不清楚占卜的意思就开始大呼小叫了吗?索菲亚无语地瞥了她一眼。

“你给我一根头发,我就能看到你未来的一些画面,但是也不是每次都能看清楚,”索菲亚想起了今天早上相互搀扶着来找她占卜的两个老太太,“而且基本上知道了未来也不能怎么样。”

“好、好深奥啊,索菲亚你说的话好难懂。”

“有什么难懂的,就是看到未来也不一定是好事,看到什么不好的事情,你还无能为力,更难受。就像今天早上的老太太……”索菲亚犹豫了一下。

“老太太?她怎么了吗?你给她占卜看到了什么?”萝拉连环发问。

“她活不过半年了。”

“……有点糟呢,老婆婆真可怜。”

“我没和她说实话,”索菲亚说,“只是说过几个月她的病会恶化,让她赶紧去找医生。”

“这样吗,索菲亚你还挺温柔的嘛。”

“我只是怕她不敢面对现实转过来骂我是骗子,不仅不给钱还可能扯我的头发。”

“嘿!”萝拉不再看里面的女人跳舞了,她从桌子上跳了下来。

“我说啊……索菲亚你能给我也占卜一下吗?”萝拉背对着她。

“可以是可以,你有钱吗?”索菲亚把小桌子放回原位。

“啊!对哦,我没有。”萝拉好像和刚刚想起来似的。

“我说啊,占卜可是很累的。”索菲亚看着这个一惊一乍的小姑娘,头疼起来,“免费占卜可不行哦,老头子还得问我要钱呢。”

“好吧,那等我有钱了,可以过来找你吗?”萝拉转过身来,对她一笑,嘴里还有一颗小小的虎牙。

“随时恭候。”

“那就好了,我得回去啦,不然我爸爸就要发现我偷偷溜出来了。”萝拉冲着她挥手,然后向远方跑去,“再见啦,我们说好了哦。”

“再见。”

索菲亚看着这个突然出现,又匆匆离开的女孩,直到她一蹦一跳地消失在了贸易区的拐角。

如果那个时候帮她占卜的话,能不能预知到她会被绑架的事情呢?能不能把她就下来呢?索菲亚可能一辈子也得不到答案了。每一次她路过那个她们相遇的墙角,她的心脏都会被一只无形的手揪起,在无尽地悔意和痛苦中扭成一团。

萝拉……

从莎拉的床上醒来时,她的眼角已经湿了一片。

是梦吗?

索菲亚从一片混沌的梦境中醒来,具体梦到了什么自己已经不记得了。

不过好像梦到过萝拉,她伸手擦擦自己的眼角。

“这里是哪里啊。”

索菲亚环顾着四周,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干净的房间里,这里光线很好,家具也很全。自己正躺在人家的床上,身上还披着一件暖和的毛毯。

我记得自己是给别人占卜的时候晕倒了?

索菲亚极力回想着失去意识之前的情况。

头好晕,她挣扎着想下床。拉开毛毯之后,她惊讶地发现自己那破败不堪的衣服被人换掉了,现在自己身上穿着一件轻薄的白色睡意,朴素干净,还有一股阳光的味道。

“这是?”有人趁自己晕倒的时候帮她洗了澡换了衣服。索菲亚感觉现在的自己简直香喷喷的,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这么清爽过了。

原来我的头发有这么红吗?

很长一段时间里,索菲亚都没打理过自己的头发,任由它们打着结黏在一起。它们的颜色看起来就像是河边的黏土。

嗯,可能闻起来也像。

可现在它们被人洗干净了,露出了原本的颜色,居然像血液一样鲜红。

“你醒了啦?”

就在她还没搞清楚状况的时候,那个叫莎拉的金发女孩推门进来,她手里还捧着一本厚厚的书。

看到苏醒过来的索菲亚,莎拉立刻迎了上来,把想下地的她按回床上。

“你的病还没好,不要乱动哦。”

“这里是哪里啊,是你们把我带回来的吗?”索菲亚向门外看看,那个叫加百列的治安官好像不在这里,也没看到其他什么人。

“是啊,这里是圣幕,是加百列住的地方。”莎拉伸出手摸摸她的额头。

“头还晕吗?”

“我没事。”索菲亚抱着毛毯坐在床上。

好舒服啊,打记事以来就没有在这么舒服的床上睡过觉。

“你……你还给我洗了澡?”索菲亚偷偷看着她的反应。可别是加百列给自己换的衣服吧,再怎么说也是男女有别。

“对啊,你的衣服已经脏得不成样子了呢,得好好洗一洗。”

“哦……那,谢谢你了。”

“没事。”莎拉在她的身边坐下。

“饿了吗?”

索菲亚刚想开口,可是她的肚子作了抢答。

咕噜噜噜噜。

“哈哈,我去给你拿点吃的来。”莎拉轻快的站了起来,向门外走去。

“等……等等。”红发女孩叫住了她,她的声音很小,有点扭扭捏捏的。

“你……你们为什么帮我,就算你们帮了我,我也没什么能给你们的,你知道吧。”

索菲亚别过脸去,抱紧了双臂,柔顺的长发像瀑布一样泻下。

莎拉站在门口看着她,突然感觉她好像一只被主人遗弃了的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