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初现衰退之兆时,大洪水已肆虐了整整六天。他赶在晦暗的日光遁逃出虚空之前,迈出了离开房间的第一步,与阴冷发霉的世界告别。
此前数日,他都呆在属于自己的阁楼一隅,靠所剩不多的干粮和水度日,平时则将自己投进浩繁卷帙之中,在纸页的门扉边辗转徘徊,在文字笔划曲折的迷宫里迷失方向。如今身体已跳出迷宫,灵魂却不知所踪。即便呼吸着被雨水滋润的凉爽空气,他仍感头昏脑涨,精神恍惚。
曾有一位以捕捉梦境为业的流浪者,以飞鸟星月为指引,山川森林为道标,沿着梦中走过的道路亦步亦趋,在有限无边的虚实之界追寻隐遁在意识之下的真理,那些隐晦的信息虽难破解,但答案仍可被无限接近。
然而在合上书本,幻想结束后,那里已所剩无物,他不过是沉浸在虚假故事中的真实。四下望去,冷漠迎接雨滴光顾的街道正是那文字迷城的一部分,越发昏黑的低矮楼宇如迷宫中的高墙,向他昭示着自身灵魂已被囚禁的事实。
屋檐下定神思考片刻,他确认自己出门非为购买粮食,也不是只想散步透气。于是索性效法那书中人,借某位无形向导的力量挑选行动路线,他关闭大门,抖松那把褐色旧伞的伞面,理直伞骨后将其撑开,随后堕入无人的街道中,谨慎地避开雨水聚集的洼地前进,不大合脚,但足够厚重的皮靴或许能阻止余下积水的侵袭。
某处水洼是在街道上游走的水流的一部分,街道上的水流又是因暴雨而漫过堤岸的河流的一部分,这条支流又归属于汹涌泛滥的大河,河水又将汇入海洋,海洋又是世间所有水体的一部分,正如他不论是自由之身或被重重禁锢,灵肉一体还是形神分离,都是已知世界的一部分一样――
猛然间打了一个寒战,雨水毫无征兆地落进衣领里,油布伞竟开始漏水,他怀疑若是雨再大些,伞怕是会凶多吉少,他旋转伞柄,使漏雨的位置处在视线前方,这柄伞于他而言仍有些意义,还不能将它丢弃。
手执久经使用的雨伞,他在街巷中拐来拐去,不放过每一处曾留下的印记,这是学校,那是商店,当然都是旧址。虽只剩空寂楼宇,但它们形象的一部分仍在他记忆之中。当访完只剩残缺雕像的喷泉公园时,他不禁哆嗦起来,风虽彻骨,却也令人欣慰,倘若寒冷仍能令你骨肉颤栗,那你便仍活在人世。那些经历于他而言本已恍如隔世,现看来却像发生在昨天。
傍晚在大雨中闲逛并非明智的决定,凄风苦雨和长距离步行消磨掉他大半体力,城镇街道的奇妙魔力逐渐消失。面对那些或许暗藏尘封宝藏的曲折小巷,他已没有兴致,而是直接前往此行终点,若迷宫尽头不在城中广场,那它还能在何处?
儿时,曾有一队骑兵,于每月广场举办集市时来到他的城镇,他们乘着着高大壮硕的枣红色骏马,腰挂护手雕花的曲刃马刀,头戴璎珞点缀的兽皮高帽,花边细绣,排扣闪亮的马甲在肩头,威风凛凛,神气十足。他们轻骑穿过街道房屋,集市上的人纷纷向他们喝彩,见了他们,阳台上晾衣的妇人也不禁停下手中活计,目送他们走出视野。那时他还没有真正接触到马匹,也未曾被马蹄踏伤。
骑兵的形象早已陨落,座下的马也化为烟尘,消散在梦边界的白色氤氲里。与之一道不知去向的还有当初与他一道加入这场幻想的伙伴,和集市里五颜六色的绸缎布料,光鲜诱人的时令水果,不知疲倦的摊贩,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有来自更加遥远的地方,操着腔调古怪口音的商队,他们带来的良种挽马给予了他们想象的基础。自战火的热度波及到他的家乡之后,一切都再未出现,年岁渐增,幻梦碎裂,唯有战争不曾改变。
广场上还有人驻留,他们在一间栖身于斑驳建筑下的门面前排队等待。现在那些商贩不再于广场上摆摊,而是蜷缩进坚实的墙体和阴影之内,如同巨兽口中垂死的猎物。这些镇民仿佛事先有约,一律裹着灰暗单调的衣衫,像在进行无声的集体示威。他观望这送葬队伍般的人群,觉得自己与他们之间隔着一面画框,他能忆起自己身为捕梦者虚妄的前世,却感受不到人群真实的形象。
单调雨声充斥广场的局面未持续多久,队伍骤然形影散乱,画框内不安的气息顿生。缓步靠近后,他发现引发骚动的主角们与自己相识。他一直区分不清那一类人的面孔,但他们的特质极易辨认。本地的治安机构已成摆设,所有人都拿他们束手无策。他们已经厌倦了像文明人一样等待,不等黑夜来作掩盖便准备下手。
但这不关他的事,他和那些人的关系还算可以,是那种不用担心会被盯上的可以,自己对他们而言无利益可图,战乱年代,无人会打一家贫穷书屋的主意。
“又有这力气又想吃饱饭,为什么不去找募兵的人?军队一直缺人......我们谁的日子都不好过,何苦......。”他听见店铺里传来的声音,比起惊慌失措,更像在陈述事实。
“有病?谁他妈想到那种地方去?死了都没人管埋!”
他们一拥而上,架势像在哄抢,这也与他没有干系,他也能够理解这种行为,书本上那些冠冕堂皇的教条箴言对那些人毫无价值,谁会需要那些视野之外,没有实体,既不能买到酒来,也不能让人宿醉的东西?更何况这是在战争时期。
"求求你们,行行好,我们就指望这些,我们家……"声音没有恐惧,只剩绝望。
"这年头死的人这么多,谁在乎你们家?"
这话也不假,他还记得镇郊的那户人家,疾病,饥饿和贫困将他们的希望摧毁殆尽。他们从未能搬离低地那间腐朽破旧的小屋,小女儿两年前便不在人世,家中长子也已奔赴前线,而今洪水来临,他们消息全无。
画框无预兆地崩裂,它破碎的声音正是来自他体内的一声呼喊,声音不属任何语言,他几乎羞于用人类的方式与他们交流。
目光一齐投来,他的声音毫无气势,只换来一阵哂笑。
"你们不能这样。"他感到有点后悔,但没有逃跑。
"不能怎样?"他们朝他逼近,近到能看清他们手中的东西,它的光彩与那些人的眼神同属一色。“过来些,咱们把话说明白!”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疯狂和鲁莽,今日的混乱达到顶点,他在此地的未来想必也已断绝。雨伞是他仅有的武器,坠下的雨滴并不比凝重的空气更冷,紧握雨伞的双手不住颤抖,黑暗的游行队伍旋而逼近。
记忆趋于混乱,模糊而支离破碎,有火热的刺痛,冰冷的钝痛,有白色,有彻骨的诅咒,有灼人的宣泄,有白色,有纷乱的暗影,有凝结的寒芒,还有白色,覆盖一切,而后又被黑夜沾染。
身体被什么东西束缚着,油灯里光芒颤动,蛰伏于窗外的黑暗正伺机侵入。
他环顾四周,迷雾笼罩双眼,但还是能辨认出身在何处,他挣扎着想从自己的床上下来,周身痛楚却剥夺了他自由的权利。我现在就像是个提线木偶,要想摆脱操控就非得散架不可,他注视着自己身上的纱布想到。
惨淡的影子飘入房间,白斗篷放下兜帽,露出一张女孩的面孔,她不单身着白斗篷,皮肤白皙,连垂肩的头发也是白色的。他突然感到一阵心慌,忙扭过头去,侧脸面对女孩。
"你有问题要问吗?"她说,声音灌入他耳中,如凛冽冰泉。
"今天经历实在太离奇,我不知道该从哪问起。"他回答,同时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
"你被揍得昏迷,还挨了几刀,好在只伤到表面。"她直接解释起来龙去脉。
"那些人呢?"
"他们暂时不会出现了。"
"你怎么知道我住的地方?"
"我不知道,但那户店家知道。"
"可你怎么才能进我的房间?我的意思是……"
"你的钥匙?它之前在你口袋里,现在在你床头柜里。"
"寓所正门呢?我没有守门人的钥匙。"
"通过那里不是什么难事。"女孩的回答模棱两可,丝毫不能让他满意。偏偏她又把自己形容的神乎其神,仿佛全知全能,只是在故意戏弄他一样,这点倒令他恼火。
"恕我冒昧,你能解释详细一点吗?我没听明白。"他禁不住回头,女孩已不再望向他,而是伫立窗前,视线投向窗外。
她的五官标致却失真,既无瑕疵,亦没有情感流露,更不用说没人会在这般年纪满头银发,他不禁怀疑此人恐怕是一具傀儡。她的面容使人想起积雪荒原,头发则如同凝结的瀑布,但任何词汇都形容不了她的眼睛,它兼具神与魔鬼的属性,却唯独不像来自人世。
"抱歉,我习惯了和人说话时有所保留。"女孩话语中的每个音节都平静单调,仿佛词句携带的感情在从唇中流出前便已被过滤。他目测这女孩应该和他同龄,但每当女孩开口,他都觉得她不在此地,而是在遥远的过去。
"那些人不算少,但我赶跑了他们。公寓外面是没有锁,所以我爬进了你家的窗户,从建筑内把正门打开了。"她站姿笔挺得不自然,像紧绷的弓弦,一刻也未曾放松。
“赶跑?你是......”
“我有些自己的手段。”她波澜不惊地答复。“不会再有人想加害于你了。”
"呃――真是非常感谢,不过我没什么能报答你的。"她也许不是人类,他突发奇想。瓦拉几亚和特兰西瓦尼亚的民间传说提到一种恶魔,它们畏惧光明,不会老去,冷傲孤高。它们不享用人类的事物,却嗜食人血。不知她是否属于此类?
"现在是什么时候,你应该没有吃东西?"
"谢了,我不吃东西,我也不指望你报答什么。"
"嗯,我明白了。"
"没必要紧张,我不是吃人妖怪,也不是强盗。"女孩仿佛知道自己不愿与她对视,一直未将脸转向他。
她竟能猜到人的心思,他大惊失色。"你什么都会吗?"
"有些事可以通过观察得出结论,有些事可以通过变量预测结果。"她说,"你在想什么,听语气就能知道。"
"你到底是谁?你看起来给人印象非同寻常,能不能告诉我你的身份?"
"我来自图勒。"她只如此回答。
"我以为那是个传说。"他听过那个地方,在故事里。
"但若是人人都有个故乡,我唯有可能来自那儿。"
"那你来这儿是为了什么?"
"这里有一座被诅咒的城市。"她回答。
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相传远在他祖先的坟墓尚未树立于此地时,人们曾掌握秘法,攫取恶魔之力加以封印,再为众生造福。一座存封力量的牢笼曾被破坏,最终人们虽恢复封印,但已然释放的诅咒之力无法消去,被诅咒污染的土地无法耕种,花草树木凋亡死去,身中诅咒者则化为恶魔的眷族,终生都在痛苦中度过。
曾用来封存力量的地方也无人居住,成为被诅咒的城市,它距离他的城镇并不远。
"那儿就是我的目的地。"她说。
"你怎么能安全地抵达那里呢?"
"诅咒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算现在还存在,它们也对我构不成影响。"
"为什么要去那里?"对方虽然一直在隐瞒身世,但好奇促使他一问再问。
"找一个人。"
"什么样的人?是朋友还是敌人?"
"必须要找到的人。"她说完这句话后,便木然地盯着窗外,他确认对方一定感知到了什么,而他既看不见雨点逐渐死去的场景,也没有听到亡魂在河面流淌的声音。
他竭力忍痛起身,一瘸一拐靠近窗户。"外面有什么?"
"河流,雨雾,某间窗户里映出的灯光。"
"我什么都看不见。"河流离这里很远,他从未在夜晚寻见它。"灯光在哪儿?"
"靠左边某栋房屋,大概是此处过三条街的位置。"
"我也不知道是谁家。"
"看见视野外的东西不算是好事。"她再度陷入沉默,他也倚在窗边,享受拂面而来的湿润凉风,欣赏并不存在的风景,他也喜欢雨天靠着窗户无所事事,却从未如今天这样与某人一起倚窗伫立。
每当他以为今日荒诞即将结束时,故事却愈发离奇,纠结书中人和自己的界限已不再重要了,傍晚离开房间只是个契机,他闭锁的世界头一次延伸出一条大道,终点不明,道路充满诱惑又令人不安。
曾有人将雨比作天界的神明在哭泣,他想,倘若这点属实,那么为何某地某季节常年干旱,某地某季节又会终年湿润?是因为某事某物在彼世彼地诞生,还是在那里消失?
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可笑之处,那些用来寻访往昔记忆的时间注定不再属于自己,而是变为了过去的附属,逝去的时间将自身的价值寄生在了他的生命上,他每凭吊一处儿时驻留的场所,便是将今日时间的一段残片,黏贴到了过去耗尽的时光上,属于过去的以另一种方式延续了生命,属于此刻的他却在死亡的旅途上愈发加速。
"熄灭了。"她打破沉默,掩上了窗户。
"没准现在已经很晚了。"
"楼下那些书是你的藏品?"她问。
"那是我家人开的书屋,现在他们都不在了。"
"你的书屋里有没有《都城之陷》?"
"有的,版本旧了点,但书还完整。"
"《寂寥的瞬间》呢?"
"有,这一本我也很喜欢看。"
"《大洪水》?"
"以前有,可惜后来不见了"
"也不赖。"她转过头来,再一次和他目光相对。"现在的书越发难找了。"
他见过不少能将人灵魂吸走的眼睛,却只有这一双如同铁幕,将万物阻隔。"我这就拿给你。"他立即转身走向房门。
"不必了,我会按价付钱。"她拉住他的手"今天我本不想救你。"
"什么?"他回过身,差点又和她对视。
"你对付不了那些人,这一点你心知肚明,之前你还在冷静地观望,突然间却做出反常举动,我当时判断你已决定赴死。"
"这实在荒唐,我从来没有这种想法。"
"这得问你自己。"她说。"若你真意欲如此,我也不会阻拦。但看见你在地上挣扎的时候,我知道我错了,这世上没有一个生命会真正无惧死亡,若做到了这一点,它便已摆脱肉体束缚,不再属生灵之列了。"
"这世上不是有很多人甘愿牺牲生命吗?"
"很多时候人对生的恐惧会大于对死亡的恐惧。"她说。
"我不知道这话合不合适,也许会让你反感。"他鼓起勇气,记忆里他从未和人交谈如此之久。"你不愿意告诉我自己的故事,但我知道你一定有许多我无法想象的经历,老实说,我真心羡慕你,对于我这样躲在封闭房间里的人而言,哪怕只是遇见你一次,普通的一天都能变得如此奇妙。我明知有些事绝非我想象中简单,却还是止不住这种空想。"他一口气吐露完心声,觉得这番话仿佛很久以前就已经存在于他的脑海中,直到今天才找到适合倾听它的人。
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镇子里有人在征兵,他们似乎很缺人,不会介意报名者擅不擅长战斗。"
"他们一直在缺人。"
"我想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现在已经没有人光顾书屋了,希望你能送我离开这儿。"他初尝新奇经历的滋味,奔赴远方的诱惑比什么都诱人。
"他们战斗的地方,"女孩再次把目光投向窗外某处,仿佛正在眺望前线。"那儿没有书屋和温暖的房间,没有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和集市广场。在那里,尸骨,钢铁和泥土混为一体,大地上尽是难辨归属的血肉。雨季到来时,那儿不会有水雾的清气,只有属于死亡的腐烂气息四处蔓延,那气息中散发的绝望足够让你难忘终生。如果你离开这里是为了逃亡,那么总有一天你也会再次逃走。"
"我决心已定了。"他提高音量,试着让语气更加坚定。
"你在这儿再也没有留恋的人?也没有人再关心你了?"
"没有了。"
"那我们明天就出发,不介意的话,请顺便带我参观一下这儿。"
"洪水泛滥,我能带你去什么地方?"
"明天会是晴天。"
"你的判断?你就像个先知一样。"他不清楚眼前这位贵人究竟还有多少本事。"老实说,我有一大堆困惑的问题,要是不介意,我真希望你能帮我解答一下。"
"事物走向终结,单纯是外力主宰的结果吗?"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过来问他。"还是基于它们不可逆转的天性,注定对毁灭充满了执念?"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说,我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也一样多。"女孩好像想向他展露出友好的表情,但至少以他的视角来看,她没有成功。"这些方面我们可以算志同道合,如果很多年前就认识的话,应该能成为不错的朋友。"
"现在也能成为吗?"他不得不承认,她出现之前,自己还没有像这样感到安宁过。"你之后就不会再回来了吗?。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过来问他。"你不希望我就此离开,对吗?"
这个问题完全无法回答,他害怕自己一旦开口,对方便会突然消失。他与那双几乎不能映出自己影像的双瞳对视良久,甚至忘记了抗拒,他只觉得自己又蠢又没用,却想不出任何办法结束此刻的窘境。
"我已经知道你的答案了。"女孩又先于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有些人千方百计想把我留在他身边,但却从未尝试了解过我。另外一些人,我们彼此之间应该都能相处的不错,可他们都和我一样,给自己选了一条不那么好走的路,而我们的路又只存在那唯一的一个相交点,我很遗憾。"她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没什么关系。"他口是心非道。
"那么,你从未和谁发展出什么特别亲密的关系,对吧?"她朝他靠近了一步。
"什么意思?"这个问题有些突然,他反应了过来,却无法确定。
"明知故问,我不可能看不出你有什么想法。"女孩熄灭了灯光,他看不见对方的身影了。"考虑到你我今后还有相当多的麻烦需要解决,而你今夜还有最后一阵闲暇――"
她没说下去,也许是故意等他的反应。
"这算是邀请,对吗?"
"对,而且我觉得你应该不会拒绝。"
"不,不会。"
风雨将世界从此地隐去,光芒熄灭后,影像已不存在。
他隐约感觉到到女孩好像走出了房间,在此之前,也许是自己占据了她的形体,但事实可能正相反,是女孩将他的形体占据,他不清楚。意识再次陷入模糊,昏昏沉沉中,又传来门的声音和人的脚步声,还有物件被拖动时发出的钝响。
乐声响起,来自窗边,可能是某种弦乐器,于众生入睡之时弹奏绝非常理,但他不再诧异,任由旋律平复心中焦虑。
时间停驻而空间延伸,音乐响彻此时,却仿佛来自彼方,来自遥远北地,来自或许从未有人抵达的图勒。冰冷的森林乘着静默的雪原滑行而来,天空以夜之色彩为衣,千万双燃烧的眼睛显露出对人世众生的冷漠,大地则消融瓦解,温暖的海浪无声轻抚他的灵魂。
他见到黑羽之鸟沿死亡的轨迹蔓延漂流,它们的啼鸣正是旋律灵感的源泉,他看见自己在星光下盲目行走,孤狼依循晦夜指引无声漫步。在孤寂的冰封之地,人与狼展开殊死搏斗,血肉渗入对方体内,灵魂交织互相融合。直到最后他们再也无法分清彼此,狼幻灭与人离去的景象发生于同一瞬间。那战斗的幸存者奄奄一息地仰望天际,在那里,诸神与巨人的决战已至终点,炽热的战剑彗星般冉冉上升,点燃整片天穹。
他起身,意识到自己仍然活在人世。
甜美的日光正在房间里流淌四溢,一如她预言一般。女孩仍在眺望窗外,似乎未曾入眠,她的头发染上太阳的颜色,仿佛天国里闪耀的溪流。
女孩放下琴,回首望向他。"你的决心还没有动摇?"
"城镇里还有人在忍饥挨饿,前线的士兵还在不断败退。"
"执念。"她从床边的椅子上起身。"它可以拯救一个人,但拯救总是和毁灭随行。"
"我们什么时候动身?"他问。
"在对彼此的看法上,我们是一致的,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
他凝视对方双眸,那深蓝色帷幕后的世界过于玄奥隐秘,他终究未能参透她的谜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