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海拔10000米,同温层”】

 

机身刺穿漆黑云雾的瞬间,刺眼的阳光将视野浸透成了纯白色。

我连忙用左手遮住前方,低下头通过仪表板确认飞行姿态——

海拔高度8000,指示空速240,地平仪正常,爬升角10度……滑油系统……滑油温度正常,燃油和冷却液有点过热……

但如果是过去“百舌鸟”装备的空冷式发动机,在这个空气稀薄的海拔,应该早就烧起来了吧。

我暗自感慨着“游隼”的性能,在眼睛终于适应了强烈的光线后,立刻向四周看去。

混战过后变得零零散散的轰炸机编队,还在勉强调整方向前进;不知道还残存多少的“百舌鸟”和“游隼”,已经几乎没有力气再回到原本的高度,转而与护航的“卫国英雄”战斗机陷入了胶着的缠斗。

而我身后,那个通体鲜红的敌人,也冲出黑烟,阴魂不散地追击而来。

“啧——”

发动力已经没有多余的动力让我偏航转向,眼下只能希望“游隼”在超高空的速度,能够渐渐超过对手。

“乒!”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打断了我的思考,而后的回声还沿着机身传播,在封闭的座舱里回响了半秒。

——中弹了。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飞机两侧还断断续续地,有子弹拖着白烟或者绿色荧光的轨迹飞过。

一阵难以名状的寒意侵染上我的躯干。

即使我们之间的距离,还远大于她的有效射程,那个被帝国军人称作“血色蔷薇”的少女,也没有停止过点射和修正。

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内检查了一下,两侧机翼的后缘都已经出现了几个缺口和擦伤,但副翼的操作性似乎没受什么影响。

我不由得庆幸,因为射击的距离太远,子弹已经造成不了太大伤害了。

只是……

我回想起安奈特被击坠之后,心中一时涌现的那股狂躁感。

那个未曾谋面的飞行员,是不是也和我有着同样的心情呢。僚机上的同伴在自己眼前坠落,她才会抛下最重要的护航任务,如此急切地一路追击我吗。

找不到任何办法可以摆脱愤怒的死神。我只能拉动水醇注入手柄,尝试将机械增压器输出提升到极限,至少保持我们之间的距离不会再缩小。

“游隼”没有让我失望。

伴随着机械增压器和水醇混合液的压力度数的上升,发动机响起了同那个敌人一样愤怒的轰鸣声,均匀的震动传遍整个机体。

终于,原本勉强维持不动的垂直速度表针,在2050马力功率的拉动下,也慢慢前进了起来。

一望无际、只有纯净的蓝色的高空,没有任何可以用来判断速度的信标。我能看到的,只有不断震动着的机身前方,还有以极其、极其缓慢的速度远去的轰炸机编队。

和那个依旧紧随在我后方的血红色幽灵。

有关血色蔷薇的传闻,在前线的帝国军人中无人不知。

她和安奈特一样,是联盟国首屈一指的英雄少女。虽然我们把她视作王牌,但她在自己的祖国并没有得到这个头衔。

因为,只有那些被她击伤之后返航或迫降的帝国之鹰,才会回来讲述那个仁慈的敌人的故事。

她从未当场击坠过一架敌机,但参与的护航任务也不曾失败。

而所有首创逃离的对手,都会在回过头的时候,看到她标志性的大仰角滚转机动。翼尖拉出的两道白色涡流相互交缠上升,缓缓散开,宛如沾血的蔷薇绽放,高傲而绝美。

我用眼角余光瞥向仪表板,高度计指针早已越过归零点,将今天8500米的高度纪录远远甩在了下方。

一万米,高度还在继续增加,但我没有多少时间留念这些本值得庆贺一番的数字。

机械增压的极限随时会到,我不知道,身后那朵红蔷薇的毒刺,是否还在逼近我的心脏。

 

【3.5 “赤红之国”】

 

娜塔莉亚出生的国家是红色的。

红星、红旗,一切都被人造的红色符号装饰着,这是我对那里最深刻的印象。

 

跟随爸爸去那个国家的时候,我们之间的赌气还没结束。

平日宽容和蔼的他,唯独在让我驾驶飞机这件事上,始终坚决反对。这次允许我同行,也只是让我去见识一下邻国的风土人情而已。

爸爸这次出行,是受邀去一个青年飞行俱乐部交流执教。即便不被允许学习飞行,我还是对他们的航空技术充满兴趣。

这个国家街道的繁华程度和我们的祖国相当,但我们拜访的飞行俱乐部,看起来却有些落后。陈旧的红砖建筑被有些褪色的红色旗帜点缀,仅有一条不长的跑道,是人工压平的泥土路。

灰色的天幕下,眼前的一切显得有些萧条。

娜塔莉亚娇小的身躯,在一群虽不算健硕、但都相对高大的男青年中间,显得非常不协调。

一位俱乐部成员充当翻译,简单地寒暄过后,他便带领我们前去参观机库。

但我的注意力却已经不在那些落后双翼教练机上面了。

在人群中探头寻找了半天,我终于发现了那个沉默不语的女孩。

“嗯……你好!”

我离开爸爸,转向那个女孩。试着以战争后欧陆通用的不列颠语,向她打了个招呼。

“……”

似乎是感觉到被人搭讪了,她低垂的目光移向了我。但在和我眼神对上的瞬间,又慌乱地避开了。

“你好?”担心她听不懂我的话,我又用法兰语试探了一次。

“……你、你好。”

那个女孩犹豫许久,一边揪着自己浅黄色的短发,一边低声回应了我。她说的是一口音调像他们母语的不列颠语。

“你会开飞机吗?”终于搭上了话,我迫不及待地发问道。

“……会的。”

“好棒!能跟我说说开飞机的事吗?”我快步跑了过去,“我是茱莉亚。”

“娜塔莉亚。”她抿起嘴,微微一笑。

我的不列颠语应该也很奇怪吧,名叫娜塔莉亚的少女,经常要思考半天才能回答我的提问。但在相似的人之间,蹩脚的口音根本算不上阻碍。

比我稍矮些的娜塔莉亚和我同龄,但她在两年前就加入了这个俱乐部。熟练驾驶那台双翼机的时间,也快满一年了。

虽然只有泥泞的跑道和发动机外露的双翼机,但这个女孩比我要幸福得多。

“你打算以后也继续飞吗?”

其他人已经走远,只剩我们两人留在机库门口。彻骨的寒风灌进室内,我们纷纷抓紧了领口,打着寒颤笑了起来。

“应该不会。”娜塔莉亚说,“中学毕业之后,我想去拖拉机厂工作。”

“当工人吗?”

“老师说我可以去工厂进修,当设计师。”

“诶诶——”

对于她的回答,我也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回应。听爸爸说过,在这个国家,能设计工业农业机械的人,都会受到极高的优待。

对娜塔莉亚来说,可能飞行并不是那么值得渴求的事吧。

“唉,要是我爸爸让我开飞机就好了。”我看着呼出的热气在眼前凝结成白雾,随即被风吹散,“我想看看同温层是什么样的……你知道同温层吗?”

“同昏层?”娜塔莉亚显然没听懂,她努力模仿了一下我的发音。

“我祖国的学者发现的哦。”我说,“在特别特别高的天空上,一片云都没有,风的流向也跟地面上不一样。”

“没有云……那也不会有阴天雨天吗?”

“是的!”

娜塔莉亚没有再说什么,但我能从她的眼神中,看到某种我能理解的微光。

我知道,毕竟我们是相似的人。

“对了,去说服你父亲吧。”一阵无言之后,娜塔莉亚似乎想到了什么,拉起了我的手。

“诶?你有办法吗?”

“我有一个特技。”她用和外貌不太相称的力量拽着我,跑了起来,“也许能让他知道,女孩子也是很厉害的。”

“谢、谢谢你!”

“没什么。”她顿了一下,“如果你也能飞的话,大概有一天能带我去看看那个同温层。”

 

即便已经记不清娜塔莉亚毫不出众的相貌,但我还是能时常想起,那天她驾驶飞机,向我爸爸证明“女孩子也能行”的每一个细节。

只是,还没来得及向她道谢、告诉她我后来的成就,战争就爆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