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内部是简单的无扶手铁制螺旋梯结构,跑起来摇摇晃晃地叫人害怕,佐藤纱良最后一个爬上塔顶,上来时见其他人都聚集在了上面。

阿百靠在护栏边上喘气,见她上来便挥了挥手。

而那对爷孙,孙子像被吓坏了似的瘫坐在地上,哭红了的鼻子一抽一抽,显然刚才的尖叫就是他干的。老爷爷则半跪在他身旁,用粗糙的大手摩挲他头顶,在他耳边低语着安慰人的废话。

把少年吓得大哭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躺在两人面前的这具尸体,或者说……这具干尸!

“奇怪,尸体没有腐烂的痕迹,看样子已经死了很久,都风干了。”不擅长、也不打算安慰人,佐藤直接绕过去检查那具尸体,“年龄看不出来,不过是男性,死去肯定超过一个月了。这制服,是渔业公司的人,为什么会死在这里?”

“这种尸体……我在那个房子里见到了一模一样的,都是像这样全身风干了一样的。”

耳边传来阿百的声音,她已经喘过气来了,佐藤注意到她的声音还有些颤抖,但至少没像昨天第一次见到尸体那样哆嗦了,不过更有趣的还是她说的话,“房子里也有?没被吓到尖叫呢,阿百小姐。”

“诶,只是不知不觉有点习惯了……吧?”

佐藤冲她笑了笑,又重新转向那具尸体,“尸体没有外伤,周围也没有血迹,是病死的吗?”她仔细地审视着,慢慢皱起眉头:“很奇怪呢说起来,这种算是暴尸荒野的尸体,动物啃食的痕迹居然没有。”

“我、我……上来时转了一圈没发现东西,然后……那里堆着些杂物,还用布盖着些什么,我把那块布一扯开、就、就!”少年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说着,伸手指向挂在护栏杆上的一块棕色遮阳布。

“哈!?”阿百闻言夸张地跳了起来,“早说啊你!我还往上面抹了把手!”说着,她像要把脏东西甩掉一样用力甩了甩手,这滑稽的举动倒是倒是润滑了一下众人紧张的氛围。

见孙子情绪稳定了下来,老爷子摇摇头看向阿百和佐藤,开口道:“我这老骨头,戎马半生,死人见得不少。我孙子呢就温室长大的花儿,所以才被尸体吓到了。你们俩女娃子倒好,没被吓到不说,还敢去检查检查,真是后生可畏啊。”

语气里的怀疑和不信任,连聋子也听得出来。

阿百连忙摆了摆手,“不是!大爷你听我讲,还没告诉您呢,佐藤小姐是日本的警察,这次是去休假旅行的。我嘛……咳咳,昨天我也见过一具尸体了,比这具还恶心,然后就……不知不觉习惯了!”

“免了免了,我也不是怀疑你俩,而是这件事情说实话,有些古怪。”他站起身,靠在护栏边上指了指下方一片狼藉的平台,“下面那里,我发现了昨晚生火的痕迹,至少两组新鲜的脚印。如果老爷子我推论没错的话,昨晚有一波人在这里扎营,然后……嘭砰砰砰砰!”

他做了个连续手枪射击的动作,“他们被另一拨人袭击了,双方爆发了枪战,肯定有人受伤了,但没有人死。最终所有脚印分成两组,一组脚印很多而且混乱,都涌向西南——也就是岛屿中央火山的方向;另一组人更少,鞋子都是统一的样式,步幅很大,匆忙跑向南边的山麓林地。”

“昨晚听到的枪声持续了多久?”阿百问,她是途中被叫醒的,并没有一开始就听到枪声。

“从开始到完全结束,断断续续至少有五分钟,距离太远了,我只听到步枪的声音。”

“地、地上有九毫米的子弹壳……”大体镇定了下来的少年补充道。

老人摸了摸下巴,才两天没剃须,胡渣子就都冒出来了,“这些都是细枝末节,重要的是搞懂谁是袭击的一方,谁是逃跑的一方。按照一般思维,人数众多、鞋子样式五花八门的那方八成是落难的旅客对吧,然后那些穿制式统一的鞋子的人是袭击方。但这与痕迹的结果完全相反,那些鞋子制式一样的人逃跑了,而另一方也离开了,朝不同的方向。”

“有没有可能袭击方像袭击那群旅客,却丢人地发现打不过,才落荒而逃了?”阿百杠道。

老人摇摇头,“不可能,用这里想想。”他鄙夷地瞪了少女一眼,伸出食指戳了戳自己的脑袋:“对落难的旅客来说,这小破岛肯定哪儿都没这码头安全、获救可能性高,不会随便放弃的。既然有能力打退袭击者,那他们根本没必要离开,呆在这里等救援不好吗!”

阿百感觉自己血压稍稍往上窜了窜,刚想继续杠就被佐藤拍拍肩膀阻止了,纱良盯了她一眼,又看向老兵:“按刘老先生的意思,制式鞋子那方才是被袭击的一方吗。事情果然很复杂,阿百小姐你有什么发现?”

被点名了,阿百也不好继续杠,撇了撇嘴从口袋翻出几页资料和一些涂鸦,“房子里面设施水电都被毁坏了,还剩一些资料。上面说码头在去年十二月一日建成,最后一次进出记录是今年三月十五,也就是两个半月前。还有这些莫名其妙的涂鸦,最后一张是这个。”

她拿起那张画满了拿武器的海员和遗言的涂鸦,“上面提到了,好像是叛乱一类的东西,字迹太潦草,写下这个的那人,在房间的衣柜里自杀了。”

佐藤接过涂鸦,又将上面潦草的英语留言读了一遍,但字迹实在过于潦草,她也没能读出更多的话来。

“‘联络已经被切断,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嗯……写下这段话后就自杀了吗。”纱良皱着眉,抬头正好对上了阿百朝自己投来的惊讶的目光,“怎么了?”她问。

“呃,没什么,只是没想到佐藤小姐还会英文。”阿百不好意思地饶了饶头。

纱良翻了个白眼,将涂鸦还给对方,没好气道:“阿百小姐,你这种觉得‘越南人都睡在雨林里吃香蕉,英国人都爱炸鸡加薯条,日本人的英语都像狗屎。’的固有偏见,还是改一改比较好。”

“是是是。刚才提到那人是自杀的……”被站在道德制高点批判了一番,阿百也不好说什么,视线扫过眼眉头紧锁的刘正雄,眼睛红红的刘子玉,最后落在佐藤纱良凛然的脸蛋上,下定决心似地咬了咬牙,拿出了藏在包里的折叠式双管猎枪,“这个……那人是拿这把武器自杀的。”

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那把枪上,流落在这样的无人岛武器就决定了武力,而武力决定了什么,结果不言而喻。

阿百深吸一口气,把枪和子弹一起递给了佐藤,“佐藤小姐,我不会用枪,我想这把武器还是交给身为警察的你比较好!”

纱良接过那把枪,黑道出身的她对枪械自然不陌生,手法娴熟地上好子弹“咔嚓”一声合上,随后调转枪口,将猎枪递给了一直瞪大眼睛紧盯着她的刘正雄,“还是免了吧。我一个外国人手里拿着枪,想必大家都会不安吧。刘老先生您是退伍军人,猎枪会用吧应该,交给您保管,您意下如何。”

这正如刘正雄所愿,他也不多废话,接过少女递来的猎枪朝她点了点头:“那老头我也不矫情了,你们放心吧,俺眼神还好得很呢,打野猪打鸟都不在话下。”

拿到枪的他似乎踏实了许多,看向佐藤的眼神也不像先前那样充满防备了。

“那遇到危险时就劳烦老先生您了。”

佐藤纱良咧开嘴笑了笑,笑容没什么温度,很快便恢复了平时的冷峻,利落地从背包里翻出一个记事本:“然后说说我的发现吧,我搜的地方是员工宿舍,设施基本被砸了个遍,也没留下罐头之类的物资,只有一些零碎的东西,就不细说了,重要的是这个。”

她把记事本摊开,阿百发现上面写的居然是日记,要知道这个年代还愿意用纸笔写日记的人,可能比野生的墨西哥钝口螈还稀有。

“十二月十日,晴。配属到新码头工作已经一个星期了……”

对这种荒岛生活也差不多该习惯了,岛上风景还挺美,至少比在太平洋捕鱼时船上呆半年的时光好受得多。唯一让人难受的事情,就是差不多每晚都会做噩梦,梦到自己沉入大海,梦到自己在森林迷路,大概是没捕到什么鱼精神压力太大了。

十二月十五日,阴。

这座见鬼的岛风真他妈的大,没日没夜吹个不停。我怀疑就是因为这该死的风,害我每天都睡不安宁,不是做噩梦就是彻夜失眠,睡午觉也睡不好。这破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我宁愿出海都魔鬼西风带跟着海浪摇个三天三夜!喔喔,不好意思,这里就是他妈的西风带!我怀疑这岛是漂在海上的,不然怎么会整天晃晃晃!

十二月二十三日,阴。

我受够这鬼地方了。这里,这里怎么这么安静?除了风声就是海浪声,连只鬼叫的海鸥都没有!我的狗屎同事们也从刚开始夜夜狂欢、搞烧烤派对,到后来无聊地打牌赌钱到深夜,再到现在每晚太阳下山倒头就睡,然后在床上辗转难眠。我这才知道原来不止我一人睡不好,大家都谁不好!要么失眠,要么做该死的噩梦!好了,或许已经可以开个深夜卧谈会,说说大家的梦境什么的。

一月十一日,阴。

太久,太久没写关于梦的事情,因为我发现,或者说我们发现了,那不是噩梦,那是祂,祂在向我们传达讯息,祂在……邀请我们?然后我们并不能理解祂所传达的信息,无所谓,噩梦不再是噩梦,而是一场神圣的祷告。

一月十七日,雨。

下雨了下雨了下雨了下雨了下雨了。我要上山我要上山我要上山我要上山。我想出海我想出海我想出海我想出海。祂在邀请我祂在邀请我祂在邀请我!火山上火山上火山上……

二月二日,阴。

Stark是个石头脑袋,他说我疯了,他说我们都疯了。依我看他才是疯了!难道他没收到神谕吗?没关系,我们就能皈依与祂了,全知全能的,唯一的真神。

二月八日,雨。

前天昨天和今天,都在下雨。不过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无论明天是下雨还是该死的大晴天,我们所有人到火山顶上去,到火山口湖边去,到那神圣的黑水里面去。唯一的真神正在湖中等待着我们皈依,啊,唯一的真神呐……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快跑快跑快跑出海出海快跑!噢,唯一的真神啊……

“有用的信息就是这些了。二月八日的日记是最后一篇,除去这几篇外剩下的要么是琐碎的家长里短,要么是……难以理解的怪异文字。”读完日记的内容,佐藤脸色平静。

阿百抿了抿嘴唇。

噩梦?

她不由想起昨晚的噩梦,那个梦太真实了,摇曳的树影,习习冷风,还有……一切都如此真实。难道那个梦,也是受所谓的“祂”影响吗?

“这是什么啊?他呆太久精神失常了?”刘正雄瓮声瓮气地说着,“俺晓得,他那个症状啊,我听部队里的医生讲过,叫什么……精神分裂!对,就这个!你看他,一会儿说要上山,一会儿又说要出海,唉,八成是个精神病写的。”

“也许吧。”佐藤合上了笔记本,视线落在了阿百身上,“但结合阿百小姐找到的资料,工作人员发疯和类似叛乱的情况,说不定两者存在某些联系,所以港口才变成这副模样。”

“唉,要老头我说,想这些有的没的干嘛呢,都过去了。现在最大的问题,我要找到我老伴儿,然后离开这里,或者等到救援!”

“确实。研究这码头的怪事与我们无关,但里面有一个地方值得留意,里面提到的噩梦,昨晚大家有梦到过吗?”纱良眨了眨眼,漂亮的蓝眼睛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我就梦到了哦。”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