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耀的车就在楼下。

车的天窗敞开着,一根细细的白线从天窗中飘出,化开在清晨秋日的空气中。

邱诚走上前,敲了敲迟耀的车窗。

 

“迟耀?”

 

“……哦,你啊。”

 

迟耀看着车窗外的人愣了一下,之后才反应过来,解开了车门锁。

没了那层薄薄的反光膜,邱诚才终于看清楚车内的情况。

迟耀坐在车中,副驾驶座的车柜大刺刺地开着,但里面的中华却只剩了个壳子,其他大都成了烟屁股,被乱乱地插在了烟灰缸里。

而硕果仅存的一只此时就在迟耀手中,他将烟往烟灰缸中一点,火星在空中四溅。

 

“嗯?你在那边愣什么呢?”

 

“没,只是在想你究竟抽了多少,看上去好像战果颇丰的样子。”邱诚顺势坐进了车内。

 

“你这不是已经懂了吗……”迟耀苦笑“不过千万别跟我妹说,她会念叨死我的。”

 

“怎么感觉你有个妹妹跟有个太太似的,还是妻管严的类型,连抽烟都得躲着她抽。”

 

“哎呀,她就是那性格嘛。”

 

迟耀摆摆手按了烟,并顺势打开了冷气,来以此去除车内浓浓的烟味。

而邱诚则是怎么坐怎么觉得不舒服,她从座位底下一抽,结果抽出一个牛皮袋。

 

“这是?

 

“这是——”

 

迟耀一开始的表情像是想掩饰什么,但他意识到拿袋子的人是邱诚后,又迅速平静了下来。

 

“这是……蓝星雨的体检报告。她跟我说她要画画没空,让我来帮她拿。”

 

“原来如此。”看来这就是迟耀来这的原因了。“那结果如何呢?”

 

“不是……很好。”

 

“有多不好?”

 

“就……不是很好。”

 

迟耀似乎没能找到一个好的形容词来形容这个。但究竟有都不好,看他的气色便能略知一二。

此时他的脸有一半是黑的,眼底还浅浅地勾着血丝。

他原本总是整整齐齐的衬衫皱了,一只打理得很好的头发,此时竟可以在其中看见烟灰。

 

“对了,”短暂的沉默后,他突然开口了 “她有跟你说,她要画多长时间吗?”

 

“她说理论上有两个月的时间,但以她的状况,估计就一个月内画完就比较合适。”

 

“一个月啊……呵呵。”不知为何,迟耀的笑声听起来竟有些凄凉。

 

“怎么了?”邱诚问道。

 

“没,只是她之前曾跟我说过,年内应该不会有事,但这孩子直觉一向很准……”

 

年内吗……

……

 

“这样啊……”邱诚忽然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嗯,就是这样的。”

 

迟耀的眼神往前方凝固了一会儿后,突然朝邱诚苦笑了一下。

 

“这件事也不要跟我妹说,她如果知道的话,会担心的。”

 

“我分得清轻重……只要你没把我的事跟她说就行。”

 

说着,邱诚学了一下迟耀的口吻。

 

“她如果知道的话,也会担心的。”

 

迟耀听到这语气,看着邱诚愣了一会儿。

 

“……噗!”

 

随后,像是之前被被吸走的精气突然回来了一半,他放声大笑了起来。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好好,可以可以可以,行!你不说我不说 !都不说啊!啊哈哈哈!”

 

一边笑,他还一边启动了车子。

 

“真的,有时候真心觉得有你这个朋友挺好的,不然我还真是连聊天都没什么去处。”

 

“只是有时候吗?”邱诚在副驾驶座嘴欠问了一句。

 

“哎呀,有时就挺好的了,难不成你还想做我老婆吗?”

 

“那可别,我可是名花有主的人了,我可还在谋划着文芷,你别第三者插足行不行?”

 

“好好好,不插足啊,不插足。”

 

迟耀苦笑道,还一边拍着方向盘,拍了一会儿后,他突然开口道。

 

“我们接下来去接蓝星雨。”

 

“嗯?去接?”这个说法颇有些奇怪“她是跑到哪儿去取材了吗?”

 

“嗯,上次我们去聊天的那个堤岸,她似乎挺中意那个地方的。”

 

那个扔炸弹都没什么人管,凄凉得要死的地方吗?

不过从她画出来的画的风格来看,确实挺有那个感觉的。

 

“怎么说呢,感觉……挺符合她性格的。”

 

“但以她这个岁数,她不该是这个性格的人。”

 

说罢,迟耀将这句话放在嘴里含了一下,叹气道。

 

“本不该是这样的啊……”

 

“嗯,本不该是这样。”

 

但考虑到她的成长环境,变成这样也无可厚非,不过——

 

“不过迟耀啊。不是我敏感,但有一点我确实有些奇怪。”

 

“哪一点?”

 

“我之前一直觉得你不是那种,会去救路过的野猫的人。也感觉你其实之所以会对蓝星雨上心,是因为迟菓的缘故。”

 

“……然后?”

 

“然后现在总感觉,你对她比我想象中得上心得多。”

 

“……”

 

迟耀瞄了邱诚一眼,这让邱诚赶忙解释。

 

“啊,当然我说的上心不是那种男女之间的上心,如果是那种你对她不会是这个态度。”

“怎么说呢?就是一种大哥哥对自家小妹妹的那种上心……”

 

前方是红灯,迟耀缓缓将车停住。

他从后视镜中看向邱诚,那目光让邱诚感他分明是在拿锉刀一刀一刀地锉自己。

 

“当、当然,要是我说得不对当我没说就行。”

 

“……”

 

“我这也只是感觉,纯感觉,啊哈哈哈哈哈哈!”

 

邱诚干笑了一会儿,笑到了绿灯再次亮起,笑到了车后响起了刺耳的喇叭。

笑到了迟耀一挂挡,并踩上了油门。

 

“……那你感觉挺准的。”

 

“嗯?这、这样啊……”邱诚感觉自己的背后全是冷汗。

 

“然后,你刚说我看上去不像是会救路边野猫的人,那是因为我本就是条丧家之犬。”

“丧家之犬,能保全自己就已经不错了,又何谈救呢?”

“最多,也只是互舔伤口而已罢了。”

 

“迟耀……”

 

“邱诚,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你跟天斗,跟地斗,你跟几乎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去斗,你斗到筋疲力尽了还在斗。”

“你做了一切你能做的努力,也做了一切尽可能正确的选择,甚至你还帮了一切能帮的人。”

“你所做的这一切你根本不求什么回报,只需要老天给你条活路,就一条就够了。”

“但没有,什么都没有,什么都——”

 

迟耀说到这,像是喘不上气般拍着方向盘噎了许久,就当邱诚开始担心时,他开口了。

 

“邱诚,她是个好姑娘,一个值得好好长大,好好结婚嫁人,再好好渡过一生的好姑娘。”

“你知道吗?不是她不好,她是真的好,好到这个屎一样的世界根本配不上她的程度。”

“但是,但是——”

 

迟耀的表情看上去像是愤怒又出离了愤怒,像是悲伤又不仅是悲伤。

或说,更像是极度愤怒和极度悲伤将自己燃尽之后,随之产生的那股淡淡的疲倦与淡然。

 

“邱诚,世界不该是这样,真不该是这样。”

“就算世界真就是这个样子,那么好人也不该是这样。”

 

说到这,他长叹了一口气,随后他以一种听起来很遥远很遥远的声调说道。

 

“既然世界什么都给不了她,所以我自不量力,想要尽可能地给她做点什么。”

“说到底,也就是个兔死狐悲的故事,而且也不过如此。”

 

“迟耀,我说啊——”邱诚想要说点什么,但喉咙像是被卡住了一半

 

也不知道是不是像迟耀这样的男人都这样,平时嬉皮笑脸,浑水摸鱼,怎么看怎么圆滑。

但一旦什么东西戳到了他的心里去,他就反而会硬得像钢一般,生硬沉重而棱角鲜明。

他懂,他什么都懂,但正因为太懂,所以让人想安慰也无从下口。

最后,邱诚只能从旁侧击。

 

“所以,这就是你找我做她知道老师的理由?”

 

“嗯,毕竟是那孩子的愿望,我想满足下她也没什么。”

“那孩子也不想给你增加太多不该有的回忆,所以一开始她也是直说见一面就好。”

“但后面又出了一大堆事,那孩子觉得你需要她的帮助,所以有的这一出。”

“然后我想想,就算给你点负担,能让你和文芷成了也好,之后也没阻止她。”

 

“但……我就这样接受她的帮助真的好吗?”

 

邱诚提出疑问。

他并不是个喜欢平白无故欠人人情的人,特别还是这么大的一个人情,总压得邱诚不舒服。

 

“还是那句话,毕竟这是她本人的愿望,既然是她的愿望,那么我想应该没问题。”

“然后还有就是——‘邱诚是离世界最远,离童话最近的人,也就是说,他是童话中的王子’’”

 

“啊?”

 

“‘所以,生命的最后一刻能活在童话故事里也不错’——她是这么说的。”

 

说着,迟耀将车停了下来。

 

“好,到了。”

 

依旧是之前那个有些凄凉的河堤,一个小小的身影在远处堤岸上坐着。

远处是无尽的繁华,近处却是连行人都寥寥无几,偶尔有小船拉着黑烟经过,用发动机打出着有节奏的声音。

迟耀在车一拉拉手闸,对邱诚说道。

 

“你要有心,就好好帮她,这样就算两清了。”

 

“但我又能帮她什么呢?

 

”邱诚对此一直抱有疑问“

 

“我技术肯定不如她,参赛流程又不懂,这种情况我可什么都做不到吧?”

 

“不,你做得到,而且我有预感你做得到。”

 

“预感不靠谱的吧?”

 

“那不说预感。她要是身体还行,那么她可能自己就包办了,但她现在情况你也知道的。”

“再加上这次参的是国际展,不太可能不出问题,如果出了问题……可能就要拜托你了。”

“就算没有,你也是一层保险,起码可以让人安心一些。”

 

迟耀很认真地说着,尽管他的样子看上去真不像是在骗人,但邱诚却还是有自的想法。

 

“我……好吧。”

 

虽说是保险,但要论保险程度,迟耀肯定比自己好太多了。

真出了事,自己保不准还是得来找迟耀,那……感觉还是没什么用啊。

 

“好啦……与其担心这些,不如现在做一下你能做的。”

 

迟耀可看出了邱诚的顾虑,但他也只能拍一拍邱诚的肩,让他下车。

 

“比如履行下你指导老师的义务,说去看看她的画,跟她聊两句如何?”

 

“啊?”

 

“蓝星雨,你指导老师来接你了!!!”

 

还没等邱诚反应过来,迟耀已经朝蓝星雨的那个方向喊了起来。

邱诚一下有那么一瞬间想把自己藏起来,但想了想好像没那个必要,于是尽可能地站直。

这是他第二次开始做某个人的指导老师,而这次,他想尽可能的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