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5‧

在我6岁之前,我的星空并非漆黑一片的。

实话实说──

我非常幸运。若要以我这个人生中所获得的幸运来衡量,那年1月10日周日晚上的遭遇,甚至可以说是不值一提的小事,顶多就是在谈及自己过往人生时能拿来吹嘘一下的谈资,连「伤心事」都算不上。这也是为何我会将现在我的所作所为评价为「苟延残喘」,因为我一点都不惨,甚至可以说非常幸福──然而我却要亲手摧毁这些幸福,我并不是在痛苦中挣扎,我只是在自己给自己设下的困局中可笑地苟且偷生而已,到头来我的计划本质即是如此,既非其以上亦非其以下。

虽然,也没有什么以下可言了。

我触及了作为一个健康人类的下限──见底了,没有比这更可耻的事情了。

所以,且听我说──

且跟我一起轮回──回到2016年1月10日那天晚上,来一起体验这段、我人生中最后一次能看到真实色彩的过往。

我记得,当时我是想要进行UFO召唤活动,而独自留在了室外。

说是独自留在室外,但只有6岁的我是不被允许离开宅邸的──所以那一天,我是在自家3楼一个房间的露台上进行这个活动的。这个露台按道理来说是我的睡房附设的露台,但我无法分辨──说到这里可能会有人说不对,我明明有超忆症怎么会不记得自己是在哪个房间的露台?这里其实有个误区,我并非不记得,而是无法分辨;因为实际上,我在家里的房间不只有一个,而那个时候我根本还没有哪个房间是哪种房间的概念,只是若要从记忆中那天6岁的我所处的方位来客观判断,那里确实是今时今日被我认知为我的睡房的露台并没有错。

我睁开了双眼──

(这里是……)

我感到脸上迎来了一阵寒冷刺骨的空气流动──毕竟是1月,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看了看前方──是露台的白色护栏,以我现在6岁的身高只刚好超过一点点,视野则与护栏最上方的弧状横杆呈水平状态;我看了看上方,是星空,并没有漆黑一片,能一定程度看得见点缀于夜幕上的白亮星点──但由于这天云层较厚,所以星空的景观不是那么明显,但也足够漂亮了。

「嘶……哈……」

我大口吸气,并呼出一大口白气──微提起脚步走上前,接近了护栏处;护栏横杆底下的直杆间有间隙,完全足以让我只有6岁的身体穿过──比起护栏高度,理应更先考虑栏杆间隙的安全性才对。

在我来到离护栏完全是不用伸手即可触及的距离之际,我察觉到了干扰──我微回首过去望向了我的斜右后方,那里有一个监控摄像头;虽然只有露台和房门外的门口上方设置有监控,但这种在自己私人空间内受到监视的感觉真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我想,这就是到头来我之所以会让姐姐协助杀死我的原因,我虽感谢姐姐,但我打从心底里讨厌姐姐,所以我让她干了应该是她最讨厌干的事情。

(监控的干扰会导致UFO召唤不顺利……)

那个时候的我有没有思考这种事情我并不清楚──不是因为我不记得,是由于所谓的思考本来就不是那么具体的概念,我只能说我应该有抱持相近的想法,但是否和现在轮回的我思维完全一致,就分辨不了。

召唤UFO的最首要、重要、必要条件是心无杂念。

乘坐我们地球人所不知道的不明飞行物远道而来的外星人,只会回应心灵纯洁善良之人的召唤──

所以我诚心诚意地祈祷了,就像是把我对于至今我所缺失的、父爱与母爱的渴望全都倾注于其中,祈祷了。

爸爸,妈妈──

你们知道吗?

在我得知你们被外星人绑架时,我就决定了要追随你们的步伐。

   我一直都在努力追赶喔。

  为了被外星人绑架,我一直都像今天这样,日复一日地召唤UFO。

知道吗?上个月生日,姐姐她首次买了小灰人的布偶给我──姐姐她也终于肯承认我的外星人兴趣了!

说到底,这都是姐姐她的错。是姐姐她让我沉迷上外星人的。要不是姐姐,我也不会变成如此独一人。

   啊,我好寂寞我好寂寞我好寂寞。

    若我的人生注定如此,那还不如真的被外星人绑架好了。

       爸爸妈妈,你们在哪里?

在天琴座?在仙女座?在猎户座?在金牛座?还是其实就在火星或者金星上?

       我每天都有好好祈祷,好好召唤喔。

  我所收集的UFO视频已经突破5千条了,可就是找不到爸爸妈妈的线索。

   我不会惹爸爸妈妈生气的。 我只是在做我想做的事,我渴望的事。

  我都这么努力了,努力当个善良的外星种子,你们就应一下我的召唤吧。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预言家都能和外星人进行心灵通讯,我也想变成这样。

       让我听到你们的声音吧,拜托,拜托。

最近我每个星期都会召集家里的女仆们进行UFO召唤派对,

                   你们知道的吧?

如果可以的话,瑰丽也一起带上吧。

      她是最忠于我的女仆。

      如果是瑰丽的话,一定愿意跟我一起离开地球的。

离开地球,到未知的星球上,瑰丽会使用该星球的未知食材继续煮饭给我吃!

         然后我们一起吃,一起中毒而死,

         葬身于任何地球人都不知道的外星星球上,这该有多好!

这片星空明明如此漂亮,为何要把我困在这丑陋的蓝色星球上?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我宁愿被这片星空压垮而死,

           也不要在这人类社会中自然老死!

即使要失去一切!

       即使要毁灭自身!

              即使要堕入混沌的深渊!

     回应我的召唤。

         回应我的召唤。

             回应我的召唤。

                 回应我的召唤。

                     回应我的──

【被召唤的是妳,小妹妹……】

突然──

一把异常低沉、低沉得不能再低沉、低沉到完全判断不出其声质的、近乎于呼吸声的声音,在我的脑中响起。

我一时之间认为,也许只是自己的幻听──或者说,错把自己的呼吸声听成了某种具体的句子。我拥有这种能力──我深深清楚,6岁时已完全沉浸在了外星人妄想中的我自己,拥有把幻想具现化的能力;透过名为超忆症的机制,我能够把任何幻想都化作现实,即使是多年后2026年的今天也一样──从那个时候起,我就一直把自己的幻想一一化作现实,直到连自己也消灭掉为止。

【妳之所以会如此渴望外星人……】

【是因为妳所看到的这个世界太过真实,真实到令妳感到可怕、令妳不必要地恐惧起现世的一切。】

【所以……我来夺去妳的恐惧──夺去妳的双目。】

夺去我的双目──

果然只是幻听而已吧。我再怎么不自爱,都不可能不自爱到想要双目失明的程度──所以,那一刻,我抱着更乐观的期待,认为是UFO出现了的乐观期待,望向了夜空。

然而,什么都没看见──除了一如往常的那些星星外,没有任何能被认为是UFO的发光物。

因为──

一切都是静止的。这片夜幕上的所有星光,都是静止的。当然,天体是会运转的,实际上所有星星都在以几乎感觉不到的速度在缓慢移动──但那是自然规律,而应该展现出不自然运动规律的UFO却根本不存在。

(怎么会……我明明、这么努力地、几乎肝肠寸断地──祈祷了……)

祈祷──

这里,我终于注意到了自己的错误。

祈祷?为什么我会祈祷?为什么我会做这种、只是自私地将自己的期望渴望和奢望投射到UFO和外星人身上的自私行为?我这样的心灵一点都不纯洁,别说心无杂念了,这反而完全是只有杂念充斥于内心的状态──顿时间,眼前护栏的一根根直杆在我眼里看起来变成了像是监房牢笼的栅栏一般,像是把自己困在了这个露台上的枷锁一般。

【妳的眼睛会把护栏看成牢笼的话……那妳的眼睛正正就是把妳困在了现世的枷锁。】

我仿佛被什么吸引、诱惑了般──

往护栏靠近──然后,抱住了当中的两根直杆,仿佛想要从那之间探出身子般,想要脱离眼前的牢笼般,抱住了;我从直杆之间望向了夜空──果然不存在任何UFO,不存在任何回应我的天外来客,到头来,外星人只不过是我的幻想、我的妄想而已。

既然如此──

那就把一切都装进漆黑的混沌之中,让幻想成为只属于我自己的现实吧。

当我心中如此一想的瞬间──

眼前忽然闪耀出了强烈的光芒。白光──白色的黑暗,我的双眼完全无法从中捕捉到任何具体的形状,或者说,从一开始就根本不存在什么形状。

「呜……!」

我感觉到了、被什么东西拉扯的力量──我在根本看不清、搞不清楚的情况下,感觉到自己被往下拉,然后往地球重力作用的方向掉了下去。掉下去──往白色黑暗的深渊掉了下去。

砰咚!

「咕、哈……!」

我的背部迎来了冲击!

激烈、强烈、剧烈痛楚的冲击──这一下,骨头应该是没断,但肩关节很有可能出现了一定程度的脱臼迹象。我忍住了即将要脱口而出的惨叫──这点程度,还不到叫出来的时候,才这点程度的痛楚,我完全能忍住,毕竟我不是正常人,我一直渴望着这种事情,既然如此即使双肩都脱臼了我也绝不会叫出声来!这是我的坚持!

【真是了不起……年纪轻轻,却已经完全准备好,幻想化为现实的瞬间了。】

幻听这么说。

我问道,你是外星人吗?

是来自哪个星座,哪个星球的外星人?是类人型外星人,还是别的种类的外星人?地球上有没有相近的物种来形容你所属的种族和形态?

【如果这么想对妳来说比较好,那就把我当成外星人吧。】

【我是妳最喜欢的外星人──来自于天秤座,是你们地球人称之为格利泽581g行星上的住民。我们的形状就跟你们地球人所想象的那些神怪形象差不多,又或者说,我们拥有数不尽的形象。这样满意了吗?】

嗯,满意了。

我这么回答后,总觉得──眼前白色闪光中有什么东西笑了。可能只是错觉而已──因为这期间,我根本完全没有去留意周围的情况、没有去关注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全心全意地把所有专注力都放到了那幻听、那来自格利泽581g的外星人身上了。

我想──

我恐怕是被用某种布料蒙住了双眼。我感觉到我在移动──感觉到了像是乘坐在了某种载具上的规则而又具有偶发性的震动;好冷──因载具运动而快速流动的冷空气打在了我的身上,使得我不得不在忍受着背部强烈痛楚的同时还得蜷缩起下半身。

(下半身……?)

我这才注意到──我的上半身完全无法动弹。被什么压住了,被什么强而有力的力量──以我只有6岁的年龄来说所无法抵抗的力量,死死地压住了我的上半身。更何况这时候的我肩膀可能有脱臼,所以根本不可能抵抗──我只能心怀恐惧,委身于这我自己根本无能为力的状况。

心怀恐惧──

又或者、将这份恐惧转换为喜悦──以我所擅长的将幻想具现化为现实的方法、转换为喜悦。

我这是被外星人绑架了──我乘坐在了外星人的载具上,感受着于地球上空高速飞行带来的刺骨寒风,并准备接受来自外星人残酷而又善良的某种地球人类人体实验。

我领悟了──

然后,有一瞬间,我的视野再次捕捉到了映像──还不是漆黑的夜空、以及漆黑的人影;我几乎没有被允许去看清那一瞬间的一切,我能透过自己的超忆症回想出如此具体的描述已经是很不简单了,因为,下一瞬间──

我的双眼被什么给刺进了眼窝。

难以形容的痛楚,无法言表的痛楚,大概是比死亡都要剧烈许多的痛楚──填满了我双眼周围的神经。滋噗。滋滋……那痛楚几乎完全盖过了那顿时溢出的湿润感,同时瞬速扩散到了我几乎整个头部,痛死了痛死了痛死了痛死了痛死了痛死了痛死了痛死了痛死了痛死了!

我感觉我就连脑袋都要透过眼窝被挖出我的头壳──

剧烈痛楚之中,也升起强烈的吐意──胃酸如泉涌般上升,整个身体都陷入了极度痛苦、不舒服的状态。

而我终于也忍不住了──

「呜啊啊啊啊啊啊咳、!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咳…!咳!」

惨叫了出来。

本能地──惨叫了出来。无关乎于自己的意志,无关乎于幻想与现实,也无关乎于外星人和UFO──我回归本能地、惨叫了。

那一刻──

我就连血液的红色也看不见。视野完全漆黑了──那本应有星光点缀的星空,现在也完全漆黑一片。

伴随着仿若世界毁灭、人生毁灭、自我毁灭的惨叫──我终于从现世解放了出来。在这只有轮回的超忆症记忆漩涡之中,我首次有抵达了终点的感觉──名为「转生」的终点。

噗咚、噗咚、噗咚……

在有规律且急促的胎动声下──有什么诞生了。仿若宇宙从混沌之中诞生一般──胎动的旋律奏响了全新生命的歌曲,在已然漆黑一片的星空之下,带着我前世所种下的种种业障,有什么诞生了。

我诞生于漆黑的星空之下。

我的名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