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真是种相当暧昧的东西,我们选择我们想要记住的去记住,选择我们想要记住的顺序去记住。因为很多时候经历总是循环反复、似曾相识,就像走了一圈又一圈的二十四小时,就像兴起衰落又兴起衰落的历史。所以我们让乐于接受的部分越来越深刻,让难以接受的部分习以为常、渐渐麻木。

就好像我记住了辙救我的那一幕,却忘记了辙救不了我的那些时候,因为我并没能守住自己的誓言——在她救不了我的时候,我仍然无力,连自己都保全不了。

“真的不可思议诶——”妖艳的女人低垂下眼帘,打量着下半身被压在钢筋下的我,然后又瞟了眼倒在地上四肢扭曲的辙,“素质相当不错的‘工’,素质相当不错的人类。你们真的认为仅凭这种半吊子的组合就能在我们的世界里存活?”

女人大笑着转身手舞足蹈,又蓦然回头眼波流转,红唇轻启:“你们知道吗?‘存活’这个词其实是分开的,而以你们现在的觉悟,是‘活’不了的,但我可以让你们‘存’在得更加有意思——死侍和冷妃,这就是逃避王位的王和后的下场啊!”

女人贴到我面前,妖艳的妆容在我的视野里变形扭曲,一如她此刻的声音。

“但是我相信你们能成为最强的死侍和冷妃,因为作为绝好素材的你们,碰上了我这个绝好的调理师!啊快点重生吧——用最冰冷的仇恨去诅咒所有的王和后!用最肮脏的嫉妒去敌视所有的相爱和热恋!用最污浊的嘲笑去赞美人与人的误解和扭曲!”随着那癫狂的声音,尖细的十指插入了我的脑颅。

在渐渐模糊的视野里,我看见对面辙眼里干涸的泪花,然后黑洞般的黯然取而代之。如同一瞬之间的错觉,辙不成形的四肢动了,就像被无形之丝牵动的利器。但是这样的感觉转瞬即逝,带着白色手套的大手轻抚她凌乱的发丝,亦如拂去了牵动她作为利器的线。

似乎忌惮那只白色手套,刺入我脑内的尖细十指离开了,我的视觉也得以恢复正常。

来者黑色西装加身,血红领带上繁复的花纹如同古老的文字,纯白手套轻抚胸前,身子微微鞠躬。整个人就是优雅的同义词。这个印象立刻和我的记忆呼应了起来——叔叔!

“你是,古晓默离……怎么可能?!”女人一连后退几步,妖艳的妆容扭曲得丑陋了。

女人的手化作幻影,向着插在地上的短匕掠去,但几乎就在同一时间,短匕出现在了女人的后颈上,匕柄被叔叔握在手里。

“还能说话吗?”叔叔回头朝我笑,掀开我身上的钢筋。然而我却忘了如何表达“我还能说话”,只是条件反射地点点头。

叔叔和古晓煌跃——那个应该被我称作父亲的人——有一模一样的容貌,但人们却总能在第一时间把他们分辨出来。他们是两种截然相反的生物,这不单单是我的认识,也是整个古晓家一致的评价。

古晓家是个大家族,在国家政界、全球商界都有家族的人。然而讽刺的是,被取名为古晓煌跃的长男却并不想煌跃,只求简单可口的生活;反倒是身负默离之名的次男强行夺取了家族霸权,甚至仅仅二十岁就带领古晓家铲除了亚洲所有的对立者。

所以尽管是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但没有人会分不清人类的精英和上天的败笔。

“真,真恶心……你现在的样子,就像盯着美女看的流氓。”辙虚弱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我这才移开凝视在叔叔背影上的目光,快步跟了上去。

尾随着叔叔离开那些不被外人认知的尸体,我在保持速度之余把剩下的注意力集中到了辙身上。她的唇色苍白得甚至能让人感觉到冰雪的寒冷,而她的身体也如置身冰天雪地般瑟瑟发抖。

纤瘦的程度用体重的轻已经无法描述,因为她的肋骨此刻正摩挲着我的后背——这些感受让我不禁开始怀疑,我真的了解此刻自己背上的这个女孩吗?

“干什么?怎,怎么把目标转移成我了,那你还是,还是去盯你的好叔叔吧……”辙的声音有气无力。她说话断断续续不是因为紧张或者羞涩,只是受此刻的身体状况所限。

“没有”我侧回头去,集中注意力赶路,却还是放心不下她,但也只得强颜微笑“听到你还能开玩笑,我就安心了。”

很快我们到达了目的地,古晓家的巨型别墅,形如山川般的城堡。

踏入薰衣草翻滚的庭院,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种难言的熟稔感,而我明明是第一次来这里。

“辙就交给她们吧,她们会为她治疗的。”叔叔一边招呼着围过来的侍从,一边转过头来对我说,“乡跟我来,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说完,不等我回答,叔叔就兀自向着书房走去了,步伐疾缓之间既不乏亲切又不失威严。我顺从地跟上去,却没注意身后的辙低沉的叹息。

从别墅的偏门出来,再踏上冗长的廊道,然后被薰衣草的淡紫淹没。我们去往的地方是庭院里的最高之处,每分每秒都用时间奏乐的钟塔顶层。叔叔真正的住处不在别墅里,反而在旁侧的钟塔顶层,因为那里可以俯瞰一切,观测一切。

错觉般的,前面引导我的优雅身影似乎顿了顿,让我惊觉自己何以知道这条廊道、叔叔的真正住处、以及其中的意义……我明明是第一次来!

优雅的背影加快了脚步,仿佛故意不给我思考的时间,我们旋即到达钟塔顶层。那是一个简单至极的空间,单人床和便携衣柜就占据了一半的地方。房顶压得很矮,以至于我们只得一进来就坐到床上去。

叔叔并没有急着开始话题,他从床底取出半瓶智利红酒,用高脚杯给我和他各盛一杯。鲜红的液面标标准准地停在器量的三分之一处——在我的记忆里,和叔叔的谈话总是伴随着这样的画面。

食指和拇指轻捻玻璃杯柄,叔叔的目光透过狭长的塔窗飘飞出去,但他的声音却和他悠然的目光截然相反,凝重得让我喘不过气来:“乡,你真的要来这边的世界吗?”

“我们以前也有过同样的问话和回答呢,叔叔。”但是我不能退缩,我已经和辙约定好了。

叔叔顿了顿,啜饮下一口鲜红。那个瞬间,我错觉他就仿佛一个历经千年沧桑、不老不死,却依旧为人间悲欢而愁苦的吸血鬼。

“这么多年了,你也长大了,你的回答还是没有改变吗?”

“叔叔希望我改变吗?并不是这样的吧,把优秀的辙带到我身边的你,难道不是希望我继承你的‘王位’吗?”

“那是为了保护你……”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再说要让辙保护我实在太奇怪了,要让、要让……”后知后觉间,我已经谈吐不清、脸上发烧了,“要让‘后’保护‘王’实在太奇怪了!”

看着面红耳赤的我,叔叔的眼里没有讶异——连一丝的闪现都没有。他缓缓地移开视线,说果然如此,紧接着居然释怀地笑了。

“那就把她守候到最后吧,直到你们的血渐渐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