慵懒到会让人感觉到困意的阳光泼洒在实木课桌上,乡抬起沉重的眼睑,揉了揉被纸团砸到的脑门,向伤害来源看去——左上方的辙正转过头来冲他翻白眼。摇摇头试图从回笼觉中清醒过来,乡伸手打开纸团,背后传来觉晓和夜来的嬉笑声。

“睡得连手机震动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太松懈了!啊啊有命活的人就是不一样啊,不像我这种只有四天可活的人。”

纸条上是辙一贯的说话口吻。

“咳咳,我是说,人妖发短信给你,但你完全没反应,所以他找到我这里来了。看口气好像很急的样子,他现在已经朝这边过来了,准备好张开时间结界。”

乡皱了皱眉,倒不是考虑到“好像很急的样子”,只是觉得辙很没有礼貌,于是提起笔就想写“人家有名字啊,别人妖来人妖去的”。

但是那个瞬间,鲜红的既视感扑面而来,所有人的死相浮在眼前,乡立刻就明白了“好像很急”的内容。

呼吸渐渐变得频繁,仿佛全世界都充斥着自己吞吐气息的声音。心跳沉重而快速,快到了难以想象的境地,几乎一个心脏就可以演绎周围所有人心跳的杂音。

“喂,你没事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时间结界已经张开,整个课堂完全停止了,只有辙用担忧的眼神看着乡。随后觉晓、夜来和啼鸟也缓步进来,仿佛感受到了乡的异常,他们每个人都挂着凝重的表情。

“大家仔细听我说,先,先不要打断。”

帝王化的初久烨风从教室窗口飞跃进来,然而觉晓他们却没有任何想要防御的意思,因为来者那垂死的气息让他们感觉不到任何的威胁。只有辙恐惧地退了两步,却也被乡示以安慰的手紧紧地抱住——这个时候,她没有意识到温暖怀抱之中的异常,只是欣然地接受了。

“几天后魔术工房的选定和构筑都会如期完成,但这并不会影响我们的死亡这一结局。他们拥有足够匹敌读取能力的洞察力,是的,你们没听错,我们的敌人确实可以称之为‘他们’。”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夜所有的王都会听命于那个拥有至高洞察力的领导者,他的存在才像是真正的神,被所有的王供奉,也奴役所有的王……”

还来不及阐述现状,初久烨风已经颓然倒地。他身上植被编成的帝王华装,随着他的倒下而四散飘零,而那个始终陪伴在他身边的女孩也随风而去。所有人在呼喊声中围拢过去,却唤不回消弭、走远的意识。

炽光灯散发着惨白的光,就像初久烨风此刻的气息,空无、若隐若现。乡倚靠在侧,看着病床上的人渐渐睁开的眼眸,那即便在如此明亮的场所也投不进一丝光芒的瞳孔。

偌大的病房四面都是白墙,让本来不怎么强烈的白炽灯光显得异常晃眼,而初久烨风刚刚睁开的眼眸就是这苍白底板上最刺眼的漆黑。乡反倒是白色的,和周围的颜色浑然一体,凝立得仿若一尊石雕,静静等待无可逃避的岁月腐蚀。

“想起来了吗?自己的死相。”

乡无声地颔首,就再无言语,仿佛面前的早已不是活物,只是留声的影像,连对话的可能都已经不存在了。

“我把那一夜的诸王领导者称为x。x并非拥有控制或读取系的能力,他只是用非凡的洞察力计算好了全局的走向,以达到表面上的‘领导者’这一身份。我推测他的后的能力,应该是直感,不需要利用任何的媒介。那晚,魔术工房没有被任何东西侵入,陷阱就已经被识破,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

“x并非伪神,从还需要借助‘玩家’才能对付‘玩家’,就可看出来。如果是伪神,如果是畜王圈的程序管理员的话,应该有更便利的制裁手段。”

“x的洞察范围似乎不能以简单的‘距离’来计算,毕竟辙住的地方,也就是我们的暗置地点,离魔术工房有相当的距离,如果他的能力范围是以距离来计算的话,恐怕整个城市都在他的感知范围内。这样的话,我们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应该在他的掌控之中,但是他对于我的异常,却没做出任何反应,这说明他真正的感知范围,有相当的局限性……”

像是不甘于眼前的,仅仅只是留声的影像,乡松开紧紧咬合的臼齿,发出干涩而沙哑的质问。

“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

沉默凝滞了一秒,初久无光的瞳孔竟然转动了过来,对上了乡低垂的视线。和自己不同,那对还不太会掩饰感情的瞳孔,已经快被泛滥出来的泪光吞没了。

“我的能力啊,可以说是畜王圈这个生存游戏里的一个编程错误——后有十天的生命,而我们可以不断地在这十天里读档,只要不干涉‘别人’的时间流向。像这样,即便不积极参与游戏、去猎杀其他后,我们也能顺顺利利地活下去。如果怕无意中干涉‘别人’的时间,找个没有人烟、环境优美的地方,就可以了。”

“事实上,我们的确也是这样做的。我们找到了一个依山傍水的废弃小村,听着鸟啼虫鸣过日子。我们不用像在大城市里那样,配合着周围的‘别人’去过无限循环的每一天。这里的每一天都很不同,今天可以去钓鱼,明天可以去采山货,后天可以期待奏玩水的样子……”

和初久那空无的瞳孔极不相称的,他俊秀得近乎妖艳的脸上竟然浮上了幸福的色泽。

“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期待下一天了,甚至无法理解奏说的‘最喜欢’,不、不是无法理解,而是早就明白她想说什么,所以不再想听……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居然掐着奏的脖子,要置她于死地。”

看着乡难以置信的样子,初久无光的瞳孔里竟然浮出了温软的感情,那种在怜悯与悲哀之间暧昧的情绪。

“你一定无法想象自己掐着辙的脖子,想让她消失的样子。但我确确实实地经历过啊——工也好、后也好,她们认定一个人就永远都不会改变,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觉得那个人是最好的、最正确的,哪怕对方要置她们于死地,都会紧紧跟随着。但是我们人不同啊——还没有敌人,自己就先败给了自己;没有下一秒就会分离的悲痛,就没办法珍惜眼前的相处。所以我回到了畜王圈,觉得伪神是对的,如果没有这个残酷的生存游戏,人类只会被幸福麻木掉,却全然感受不到就在自己身边的幸福。”

“那到底是为什么?既然你明白伪神是对的,我这种小屁孩只是天真妄想、自我满足,为什么还要救我?我到底有什么值得你牺牲奏……来救的价值!”

终于忍受不住了,乡再不顾及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和病房门口正在等待的“同学”,声嘶力竭地吼了出来。

“因为你很像过去的我啊——相信自己会和后永远相爱,相信存在所有人都能好好地活的世界,相信自己不用伤害任何人也可以在畜王圈里生存,相信自己拥有改变这个世界的力量而不是被这个世界奴役、奔命而活。”

“你说,我能对过去的自己见死不救吗?”

“这算什么理由,这是理由吗……”

乡哽咽着模糊不清的话语,喉咙像被点燃了一样痛,眼眶早已盈满泪光。初久移开无神的目光,看向窗外毫不为这里的悲怆而动的过客——他们完全意识不到自己身在一个随时都会死亡的世界,心安理得地享受每一天,似乎今天之后、明天到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即便哪一天自己身边的人离世,也不过是为新生命降生而埋下的伏笔。

新生命?

此刻的初久烨风恍然也有了圈外人的感受,而面前为自己的离世而哭泣的少年,仿佛就是自己的子嗣。

“这还不是最充分的理由吗?那么你就证明给我看吧——我那不符合这个残酷世界的自我献祭,是具备价值的——你能和辙永远相爱,你能创造所有人都能好好地活的世界,你能抱着不想伤害别人的心在这个畜王圈生存下去——证明你是对的,被这个世界所改变的我,才是卑劣又懦弱的!”

初久烨风仿佛在吟诵为自己镇魂的曲调,每一句都声嘶力竭,每一个字都仿若千斤。而原本想安静到最后的聆听者,已经无法再忍耐下去,泣不成声。

“太,太狡猾了,你们都太狡猾了!不管是你,还是煌跃和默离——把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丢给我,就早早地逃跑了!”

“抱歉啊——你还记得我说过的吗?你需要付出的代价——那就是,杀了我。如果还要问我其中的理由,那就太让我失望了。”

乡抹掉脸上的泪水,抬起一贯明亮的双眼,直到其中澄澈的光被飞洒而来的鲜血染红。但即便腥红得近乎妖艳,他的瞳孔还是那样的明亮,生机勃勃,就像其中有一只舔舐着母体胎血而出的小怪物。

“嗯,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