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时以前，天水国际机场候机厅。
黄昏把整个机场染得通红，焦灼的空气从人们的身体里榨取着水分，而滚滚的黑云却像是要压灭这场人间业火般覆压过来，暴雨将近。
黑红熏染的重色很快就代替了金红的夕阳余晖，然而偌大的候机厅里却几乎没有人为这份景象交替感到惋惜，他们频繁地看手表、调离手机或电脑的休闲界面查看时间、在检票口和咖啡厅之间来回踱步互相抱怨航班晚点——在归园田居看来，这些像蚂蚁一样到处乱窜的人类完全没有美感，目光短浅、思维狭窄，既无法为真正的美丽而感叹、也无法为真正的残酷而哀悼。
但是她傍边的云都望，却像是没来过动物园、第一次看猴子的小孩一样，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盯着眼前焦躁不安的人类。
“喂——你到底是来这里干什么的！”归园狠狠地在他后脑勺上敲了一下，差点把扶着不锈钢护栏的他掀下去，“你让我读的这些资料我都读完了——什么阿塔纳索夫·贝瑞号！人类官僚体制之下的奢侈品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想要的话，这种浮空玩具随随便便就能……”
云都望揉揉后脑勺站稳，发现刚才自己死命抓住才没掉下去的栏杆，现在有些松动。斜眼看了看归园，却意外地没有腹诽她的臂力，只是在航班降落的隆隆声里渐而漠然。
“你知道吗？其实世界上第一台计算机并不是埃尼阿克，而是阿塔纳索夫·贝瑞。”
在余光里看到归园拼命回忆这个名字的天然样，云都望还是忍不住笑了。
“对，就是你刚才念的那个浮空玩具的名字。”
归园不满地瞪了云都望一眼，又给了他狠狠的一下，力道足够他前空翻。这次云都望适时地闪开了，因为他判断如果不躲开，这层楼的护栏很可能因为自己的拉力整个坍塌下去。
“什么啊——你想我们被通缉吗？因为损坏公物而被通缉——好吧在你这里是损坏公物，但是在下面那些人看来，这就是恐怖袭击啊！”
“哼！”归园撅着嘴扭过头去，“你那副‘你的记忆力真的没问题吗’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云都望讪笑着侧过脸去，却看见巨大的机影从眼前掠过，几乎遮蔽了落地窗外的世界。
“我们的航班差不多要起飞了。”
云都望拉着归园向二层的检票口疾步过去，和人头攒动的一层相比，这里只有少数几个人在排队，他们西装革领体态微胖、每个人都带着身材挺拔的侍从——这让短袖短裤的云都望和一身草绿色衣裙的归园，看起来异常显眼——然而所有人，包括检票员，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这样的异常。
“不管世界上第一台计算机是阿塔纳索夫·贝瑞还是埃尼阿克，那都标志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始。然而这一次，新的时代，又会从谁身上开始呢？”
只有归园田居意识到了他们此行的异常，以及身边这个男孩的，异常。
彻底黑下来的天幕，红霞渐去的远空，双生的姐妹站在这阔大的天空之下，看着虹灯闪烁的巨大城堡破空而去。
“还是晚了一步呢。”
神奈栢看着霓虹之影远去的方向，脸上没有半点留恋，反而溢满了陶醉的气息，就像妖艳的魔物饮下一口鲜血后的吐息。如果仅仅只是这样，还不足以让圈内的定居者有任何的不适，然而神奈栢却有着一张圈外孩子的脸，这是无论如何都让妹妹神奈壑难以接受的。
稍稍挪动身体，尽量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在彼此都察觉不到的情况下——神奈壑下意识地就这么做了，她希望这只是自己的条件反射，而非本意；她希望自己不知道，她深深地惧怕着姐姐。
神奈栢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如果再像之前卫生间里那样，神奈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实际上，她们之所以会没赶在猎物的出逃时间之内到达，也是因为那场静默停滞了太长的时间——姐姐神奈栢是不会出现任何战略上的错误的，如果这种情况下会失败的话，只可能是“下属”执行效率的问题了。
“没事的，壑。你的‘犹豫’也在我的计算之内，何况如果游戏这么快结束，不是会很没有意思吗？而且对方也是不错的对手……”
神奈壑不知道姐姐是没发现，还是装作没意识到——她们之间的距离，已经不是简单的沟壑了——不，神奈壑是知道的，姐姐比自己更清楚这种距离，也正因为更清楚，所以才不轻易表现出来。
这也是最奇怪的地方，她们明明能够明白彼此在想什么，却无法做到最简单的正常沟通。
“虽然如果缩小范围的话，我的能力的确可以观测到范围内的所有事物。但那样的话，以我的经验来说，还是不够具备充分的全局性，所以我省略掉了不必要的成分，以‘关系’来作为是否观测的标准。例如这次的目标古晓乡，我就优先观察和他有关系的人，这样我的观测范围就大了很多，甚至可以笼罩整个城市。”
“嗯这个我知道，‘先天性集中力丧失’的自我克制。但是特别把这点挑出来说明，你的意思是……”
神奈栢从小就无法集中精力，会对一定空间内的所有事物进行无差别的同步观察。虽然这种能力没有任何直接意义，但是只要她适当利用，就能最全面地把握局面，所以神奈栢对‘同步观察’加上了限制，一方面裁剪观察对象，另一方面扩大观察范围。
“也就是说，这次之所以会让他们逃掉，是因为初久烨风这个人没被我列在‘和古晓乡有关系的人里面’。我实在想象不到，一个战败的王，会为打败自己的人做到这个程度。你也知道，我能够统御诸王，完全是拜‘同步观察’这个能力所赐，所以我能很好地掌握他们的心理，用他们最想要的东西吸引他们。但是，这个在能力冷却时间内的王，究竟有怎样的魅力，让初久烨风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一开始，我只是单纯地认为初久烨风被古晓乡那种不稳定的能力骗住了。当我看到他有所察觉之后，就没管他了，认定他对我的行动无法构成影响，甚至大多情况下还会促进我的行动……”
“但是他似乎不单牺牲自己‘后’的生命，救了古晓乡，甚至还利用自己残余的能力为他提供了相当的情报。以现在古晓乡的行动来看，他十有八九已经想到我的能力限制了，所以才会选择阿塔纳索夫·贝瑞这个狩猎台。”
神奈壑的眉头渐渐蹙起，阿塔纳索夫·贝瑞的配置参数她是仔细看过的，它在这次行动中的重要性，就像两军对垒时的高地。
“接近三倍音速的超级客机，各国重要人员的空中会议室，由各大国家合资建成——这座大气层内时速最快的空中城堡，根本就没有被围城的可能；而且上面有各国高层，我们也没办法用导弹把它轰下来。”
“何况从飞行高度来看，古晓乡已经知道我的最大观测范围了。他这次是背水一战啊，不惜挟持各国高层。”
神奈壑颔首，顺着姐姐的思路想下去。她们似乎只有在兵临城下的时候才能无碍地交流，所以很多时候，神奈壑会怀疑自己和姐姐的区别——自己和姐姐真的有区别吗？同样是嗜血的怪物，为什么还要分别吃的是腐肉、还是新鲜血食？
何况姐姐是为了把新鲜的血肉让给自己，才去吃腐食的——神奈壑为自己对姐姐的恐惧，感到愧疚，甚至羞耻。
“圈内人为了隐藏自己，都会找傀儡代理者去管理自己的国家和企业。但这不等于说是就可以对傀儡们开火，毕竟打狗还是要看主人的。换句话说，挟持傀儡的古晓乡必定会受到圈内人的围攻，而我们这个时候如果肆无忌惮地毁掉阿塔纳索夫·贝瑞，也会成为众矢之的。”
听到神奈壑的分析，神奈栢缓缓回首，狡黠地笑了。
“但如果是这样呢——我们为了圈内圈外的稳定，而去解救各方傀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