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塔纳索夫·贝瑞在蒙蒙细雨中降落,庞大的减速伞群就像一丛飘落人间的云,遮盖了大半个国际机场。

山峰般的天空城堡缓缓停稳,列阵而来的黑色轿车恭迎两侧,无数黑衣立领的侍从站出一排排人墙。红毯铺就的阶梯伸展出来,圈内王者的宠物们带着凌驾于人的高贵感,举步下机。

迎接与被迎接的人加起来足够盖掉整个接机口,然而却没有一个人发现那纵贯阿塔纳索夫·贝瑞的孔洞,一如古晓乡和神奈壑身上的血腥味,无人知晓。

走在下机队伍最后面的乡和壑,就像一对失去了父母的兄妹,相互依偎。他们身上都裹着普蓝色的毯子,深沉的冷色下还有更重的颜色,但却无人会意。

乡曾经烦恼过,要怎样收拾那个作为战场的廊道拐角,然而他发现自己完全是杞人忧天。根本没有人会去注意,自身认知之外的事物——在这些宠物的世界里不存在死亡威胁,所以仅仅是告诉他们厨房有污物打翻在那里,就足够掩藏那份污秽了。

“乡,该上车了。”

辙从车窗玻璃后面抬起眼来,抗拒正常休息的血丝,鲜明得几乎能够盖掉白眼仁。乡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旋即又恢复如常,拉开轿车后门,做出让壑上车的姿势。

壑的动作僵硬得近乎机械,她原本澄澈的瞳孔早就失去了聚焦能力,从而变得浑浊不堪。乡无法从这样的窗口窥视心灵,也暂时无法判断神奈壑的立场,只能让她跟在自己身边。

莫名的,这个瞬间,乡并没有感觉到什么负疚感,对于利用壑杀掉栢这件事。反而有种久渴之人终于饮到甘泉的满足,但这种迷醉的状态并不持久,很快他就会反应过来,自己事实上仍身在一望无际的沙漠,海市蜃楼般的甘甜只会加倍自身的崩坏。

壑的故事里,王城说的是什么、姐妹说的是谁和谁、斗争中心又在哪里……他全都知道,只是摆出一副无知者的好奇而已,就像故事里姐姐那张童稚的面具一样。

作为同类,乡知道壑需要怎样的聆听者——事实上,乡也曾无数次祈祷过一个无关的聆听者——所以他懂得在适合的时候温柔、恰当的地方好奇,循循善诱,却并不为听那个自己早已熟知的故事,只是预谋着把故事外的人杀死在故事里。

而他也真正做到了——看着妹妹敞开的心扉,神奈栢甚至遗漏掉了辙的突然消失,以至于对观测范围之外的狙击全无防备。

“是谁杀掉栢的?”

安静行驶的轿车里,神奈壑的声音轻轻的,而表情却维持在僵死的状态下。

乡正犹豫着,是应该继续欺骗她、让她依赖自己,还是应该告诉她、让她痛苦死去,而驾驶座上的辙却已经抢先回答了。

“是我。”

辙流畅地驾驶着,神情平静如无波之水。

“保护王,是后的义务,神奈栢威胁到了乡。”

“后的义务……吗?”

双眸依旧无光,壑冷硬地笑了。

“我还真是个不负责任的后呢。”

然而转瞬她就像换了个人一样,露出妖媚的瞳光,如同一只锁定猎物的猫科动物般爬到了乡的身上。

“呐哥哥,杀掉古晓辙吧——我来做你的后。”

寂静凝滞了很长一段时间,让乡怀疑漂浮在自己周围的空气是不是都忘记了流动。

但是乡却无法感受到这段时间的长度,因为壑举止的意外程度,让他的思考陷入了空白——在听到壑那冰冷而低弱的自问的时候,他甚至想象过她直击自己要害的画面,然后也进一步思考过应对方法。

当然,乡也另外设想过很多她会采取的行动,顺服、谈判、要挟、鱼死网破——然而壑最后的要求,让他所有的思考都被废弃了。

乡明白,自己的失神,并不是因为犹豫,而是因为不敢相信作为后的神奈壑居然会提出这样天真的要求。

“做不到吗?”

壑更进一步地贴过来,温热的吐息甚至都吹到了乡的脸上。

“那就杀了我吧,像杀死姐姐那样。”

辙从后视镜里盯着这一幕,看壑渐渐进入乡无法回避攻击的距离,却压抑住本能的保护欲,只是平平稳稳地开着车。因为她相信,那个女孩无法做出伤害他人的事情,就像曾经的古晓乡。

乡张了张口,想要阐述些什么,但却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尝到了温热的腥甜味——当他还在思考的时候,身体就已经提前做出了判断,毫不留情地卸下了神奈壑的头颅——确确实实地,像她所说的,杀了她。

而在那张女孩的脸尚未静止的时候,他看到的、最后的嘴型,说的是谢谢。

这个时候,乡才明白倒车镜里的辙,始终没有行动的原因。

壑从最开始就没打算伤害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是这样?”

归园田居的喑哑回旋在红毯铺就的大厅里,全息投影出的空间被涂抹上凄冷的红色,仿佛也感染到了投影之外的现实。云都望能够感受到归园手上的分量——自己肩背上的衬衫被她纤细的十指抓得变形,她就像要把身体里压抑的情绪爆发出来一样。

“你明明可以救她的,可是、可是你还是和过去一样,什么都没有做!”

归园放开云都望的衣襟,跌跌撞撞着后退,瞳孔中颤动着的是她的灵魂。云都望却没有一丝失态,甚至都没有多看全息投影一眼,他只是一如平常地整了整衣领,上去扶快要跌倒的归园。

但她却甩开了他的手。

“事情进展的这么快,说实话我也没有想到。但是神奈壑的死亡是必然的,因为神奈栢没有被畜王圈判定为‘后’,因此即便死亡也无法成为古晓兄妹的食物,唯有神奈壑才行。”

云都望本来只想挽回一下话题,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又把话头带到了回转的迷宫里。找不到出口。

“何况看神奈壑临死的样子,她应该没有任何后悔。甚至可以说,她在盼望死亡,寻求解脱。所以没什么,好遗憾的。”

“别开玩笑了,和埃尼阿克一样,作为最早诸王之一的你,明明有权限让个别人不受圈内规则约束的!”归园再度失控,尖锐的声音仿佛能够洞穿云都望的心脏,“既然已经选定了‘狮子’,那为什么还要对壑见死不救!”

云都望似乎完全没受归园气势的影响,默默举步向前,从她旁侧擦肩而过。

“在开玩笑的是你,最早的诸王已经死光死绝,我们能够活下来本身就是一个异常。埃尼阿克的监视意志从来都没有消失过,如果轻率地暴露我的权能,会怎么样呢?”云都望侧过脸来看她,眼中没有温柔,唯有冷峻,“你不会不知道吧。”

但归园同样没有退让,她毅然决然地对上了他的视线,用极其刚毅的眼神。

“你已经迷失了——古晓兄妹并不是第一只狮子,而过去的狮子由于你的‘等待时机’最终变成了什么,你也是再清楚不过的。我要走和你不同的道路,我不会对他们见死不救,哪怕我没有编程者的权能。”

话音低坠,归园比云都望更快地离开了观测者的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