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地下空间,簌簌地响着落雪的声音。归园田居刻意把环境的声音放大,以淡化其中人物的对白——全息投影里是上学路上的三人,谈笑恰到好处的乡、彻底被乡带动的夜月,以及始终沉默不语跟在后面的辙。光和影的效果完美地再现了雪花飘落的情境,让归园田居就像坐在虚空中的透明观测者。

“昨天,昨天真的不好意思,明明是我把你们叫到家里来玩,自己却先睡着了。春江还大晚上的回来了……”

“嗯,我见过令尊了,和想象的不太一样,该怎么说呢?完全没感觉到大企业家的架子,很温柔的一个人。”

“对呀对呀,春江虽然对我有点保护过度,但却从来没有禁止过我带朋友来家里玩,反倒是我,很少能成功邀到朋友。”

夜月讪讪地笑着,乡当然明白她没有说出来的部分——慕容春江根本不需要明言禁止,其本身就是最大的限制力,所有人都会因为夜月父亲的身份对她敬而远之,更别说会有人敢一探公主宅邸的模样;而夜月自己,也不太可能主动邀请朋友到自己家去,因为这种行为本身就像是一种炫耀。

换而言之,那个花瓶一样的魔术工房,是迄今为止没有人踏足过得禁域——到这里为止,夜月的阐述都符合乡和归园的设想,但她开始说起自己的父亲,那样高兴地说起,让乡怀疑她的笑的真实性,就像怀疑她话语内容的真实性。

“但是啊,几乎我所有的朋友都来过我家,你知道为什么吗?”乡没有答话,却并不是看懂了对方没有真正提问的意思,只是因为过于出乎意料,“春江总会在我感觉孤独的时候,接几个朋友来家里,然后那么大的房子也就不显得空了……”

在夜月看不到的角度下,乡的表情急速地变化——王不可能做无意义的事情,更何况是位列顶点的王——乡坚信这条信息是必要的线索,却找不到慕容春江这么做的目的性。

“真是个好父亲啊。”

辙从乡身边经过,不经意地抚过他的背,接过和夜月谈话的位置。这个时候,乡才意识到自己表情的异常,赶忙收敛起那份燥热的情绪。

“慕容春江不可能出于‘是个好父亲’这么简单的理由去这么做,他一定有更深的打算——你是这么想的吧。”

透明观测者的背后传来了中年人低沉的声音,那是同样的事外人的口吻。归园僵硬地回头,看见慕容春江实实在在地站立在自己身后,那亿万精密仪器所围绕的中心。

黑暗的布景下,红色信号灯像垂死野兽的呼吸一样迟缓地律动着。

慕容春江看着全息投影里的女儿,像是在注视实验动物一般冷峻。那张长期展示温柔笑容的脸上,有很多易于勾画出慈祥这一形象的皱纹,但是此刻它们每一条都显得坚硬,能够割断来犯的视线,以不让那张假面之下的任何情绪暴露出来。

“其实你很不愿意这样去思考,你希望自己能够理所当然地接受这句话——不管形容的人、还是被形容的人,都没有更深的内容——希望它只是一句简简单单的赞美之辞。你厌恶会去怀疑人性的自己,却对本来就值得怀疑的人性毫无办法……”

慕容春江没有温度的视线还在全息投影上,平淡到冷硬的声音就像在谈论与己无关的事情。

“我想见你啊——最古的工,归园田居!仅仅只是见证了畜王圈三十多个春秋的我,就已经在无法在心里兴起一点点的感情了,而自从‘天地初开’就观测至今的你,是如何能够保持如此鲜活的感情的?”

“啊——多么纯粹的恐惧,多么纯净的悲伤——美丽到激发人的破坏欲、洁净到让人想将之弄脏……的程度。”

归园战栗着后退,跌跌撞撞,直到背部撞上仪器架才停下来。生硬的响声在寂静的空间里回荡,却被慕容春江的脚步声渐渐压下。

“你说我是,工?”

“你想纠正说自己是后?与埃尼阿克同期为王的那个男人的后?”

慕容春江没有表情的脸逼近到归园眼前,然后瞬间绽裂出扭曲的笑。

“啊哈哈哈哈——别开玩笑了,那个男人本身就不是王。仔细回想起来吧——你们初见的时候,他面对埃尼阿克的时候,那种压倒性的感觉……你知道为什么流传下来的‘神话’中,只给埃尼阿克冠名‘伪神’吗?”

“因为有真正的‘神’存在啊!”

回忆像跳帧的影像一样在归园眼前掠过,他和她拥抱的时候,他和她接吻的时候,他和她牵手的时候,每一次她都只是任性依赖的那一方。无论是圈内的哪个场合、哪次对峙,她都只是任凭知觉模糊下去,然后再次醒来的时候,看见他笑着说“我们赢了,回去吧”。

“自始至终,那个男人都给你了一种‘你成为了他的助力’的感觉,而你也欣然地把这作为自己留在他身边的理由……没错,他就是这样一个‘物种’,正确到让人难以接近……直到这种正确开始崩坏,你在他身边的理由也就消失了。”

归园无法从慕容春江的注视中逃走,她的双眸就像被人用手指扼住一般,无法偏移,哪怕分毫。慕容春江的脸上依旧残留着先前的笑,只不过已经脱落得狰狞了。而归园根本无暇顾及他的整张脸,只能看到他合动的唇齿和自己的呼吸保持着惊人的一致。

“因为进化程度的差异,人类没有天敌已经太久了,以至于人类安逸到了‘伪神’看不下去的程度,所以‘伪神’创造了畜王圈来圈养人类的天敌——如果有人这么想的话,那就太愚蠢了。人类最大的天敌就是人类自己,说到底埃尼阿克本身也是人类。人类之所以是人类、之所以进化到今天这个地步,就是因为有埃尼阿克这样的疯子、和杀死这种疯子的一般人——这两者构成了人类不断进化、又不至于歪曲常轨的自律意志。”

“啊——如果这么想的话,还有什么值得痛苦的呢?畜王圈和畜王圈里的一切残酷都是这个世界变革的必然、都是人类进化的必然。”

“所以啊,我感受不到痛苦罪恶与悲伤,只为活着这件事而感到愉快。当然畜王圈里不乏我这样‘积极乐观’的人,但凡有一定阅历的王都会有和我相似的见解。不过啊,工这种一尘不变的群体真让人不可思议,至少在我迄今为止见过的工之中,没有一个能领悟到畜王圈里的真谛而从中解脱的,都是些作茧自缚的笨蛋。所以我就想啊,会不会是成长度上和人类有所不同,那么最古的工会不会和我有相似的见解……”

慕容春江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跌倒的归园,但却没有看到他想要的顿悟,只有恐惧的颜色渐渐褪去,而抗拒的坚毅取而代之。

“啊啊,果然是被制作出来的残次品,不管经历多少时间都不会有所改变,辅助插件不管做得多么像人,也始终只是插件……”

“不。”

归园没有看他,慕容春江却可以想见她眼中的那份不可动摇。

“你口中的那个‘神’、那个白痴,是比我、比所有‘工’还要一尘不变、还要无可救药的家伙。我离开他,不是因为什么狗屁的正确性,仅仅因为他的白痴天真程度连我这个‘残次品’都受不了。”

慕容春江像是失去兴趣般地把视线从摇动的马尾辫上移开,去注视全息投影里的古晓乡,然后渐渐展露胜利的笑容。

“果然坠入凡尘的神也堕落了吗?但是你们阻止不了的,不管你选中谁来做你们的代理人,都阻止不了这个畜王圈的运行。因为啊——他始终会到我们这边来,他归根结底还是人类……”

把长长的尾音留下,慕容春江就这么退身回黑暗中去了,红色信号灯的呼吸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