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看不到尽头的走廊向着视平线上的消失点延伸过去,乡的背影被透视成了扭曲的形体。辙只是默默地跟在那个扭曲形体的后面,穿过圈外、圈内的分界线,看到今早还在自己的噩梦中驻留的中年人——慕容春江。
辙没有多余的反应,只是跟着乡一起停下脚步,余光中瞥见乡嘴角的浅笑。他这些天来的变化又一次在她心头预警,但是她却没有任何不安,因为这些变化更有利于他的生存。辙一如既往地把乡的生存放在首位,再以此为基础去思考接下来的问题,毕竟她从小就是被这样教育着养大的。
古晓默离!
这个名字在辙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没错、眼前的这个中年男人和自己的养父实在太过相似,尽管那份任谁也无法识破的人皮描述着两张截然不同的脸,但是其下的怪物却是一模一样的。
辙深爱着乡,相信他了解着自己的全部,但唯有一点,她不想让他了解,也没必要让他了解——那就是古晓默离这个名字。
辙知道在乡心目中,这个名字代表着悲天悯人、又愤世嫉俗、却中道崩殂的英雄。但是在辙眼里,它只是恶魔的化身。辙甚至庆幸它中道崩殂,因为所谓的悲天悯人和愤世嫉俗,是怪物佯装人类时的姿态。
“嗯,没错,我和他是同类哦,不过你不知道的是……”
慕容春江的声音像电流一样通入了辙的神经,他显然没有对着他所对着的乡说话,他就像能听到自己的想法般说着。
“古晓乡,也快变成我们的同类了哦——你也知道的、你应该知道的,那个男人从来就没有失败过,也就是说,他迟早要成功——他的目标从来就不是你,而是你深爱的王哦!”
辙抑制住想要向后退的冲动,注意着慕容春江的嘴型和乡的表情,确信他是在用某种能力在对自己说话。
视为复数的能力使用者!
归园几天前的忠告在辙的耳边响起,虽说已经和慕容春江接触过两次,但没有一次是真正动手的。
默默地拉住了乡的衣角,辙想提醒他,但那份微小的颤动却无法改变他亢奋的表情。
“这么说,你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和我联手喽——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啊——毁灭这个畜王圈,就像你叔叔做的那样,为此我需要足够的力量。所以呀,来吧,成为我的……”
慕容春江的描述,和他的笑容一起延展开,乡像是在思考般慢慢压下亢奋的表情,下沉的瞳光渐渐隐没到额发的阴霾里。
哒、哒、哒……
慕容春江漫步的声音弥散在这时间错位的走廊里,他一步步接近眼前的少男少女。
他无机质的表情上首次出现了由衷的笑容——乡和辙的心律呈现完全相反的节奏,前者就像顿悟了般平缓,而后者则仿佛为那种顿悟而焦虑般混乱——这种情况下的两人是完全不可能帝王化的。
缓缓抬起手,礼貌地行下躬身礼,慕容春江向乡伸出邀请的手。然而就在这一瞬之间,他看到了自己伸出去的手像纷飞的红绸般绽裂开来,以及乡一闪而过的诡谲瞳光。
回过神来的时候,慕容春江的视野里只剩一支染血的短刃。腥红的刀片甚至都没有刀柄,就那样被使用者握在手里。而那只纤长的手的血液正沿着刃片流进自己嘴里——短刃的另一端贯穿了自己的口腔和后颅。
这本应该是恐惧、至少也会让自己心颤的场景,但慕容春江却感觉不到心脏的反应。视线下移,慕容春江才意识到,自己的锁骨以下都成了鲜红的曼陀罗花,开在白色的墙壁上。
“明明自己乐在其中……你跟他根本就不同——虽然英雄和疯子自古难辨,但你……绝对是疯子呀!”
“看吧!”
乡唇角上扬,快乐地笑了。
“你连自己的死,都是那么地欣赏,那么尽情地看个够吧!”
视野里的短刃开始旋转,慕容春江能够听见喉咙里血肉翻搅的声音,但他仍然控制不住自己欣赏的目光。他看向自己消失的大半个身体,看向自己飞洒着鲜血一路被斩碎留下的痕迹,看向自己一秒前还站立的地方……
无意间,他看到了还在原地呆愣着的辙。
慕容春江的瞳孔赫然放大了,他聚焦起自己最后的模糊视线,看向古晓乡。
少年周身飘曳的翠色磷光,分明就是帝王化的证明,然而帝王的后却还愣愣地站在几米开外!
“你一定在想,为什么我是现在这副模样,为什么辙还在那里……”
凝视着慕容春江渐渐崩裂的面部,乡开心地笑了起来。
“因为我是,神啊!”
辙能够感觉到自身的战栗和迟钝,这种前所未有的动摇几乎让她无法呆在圈内。她仿佛失去了圈内人应有的速度,以至于无法和眼前的男孩活在相同的时间里。
“辙,怎么了?”
轻微的摇晃把辙从失落的错觉中解放了出来,人类的温度透过乡宽厚的手掌传递过来,但是低头看,那却是一双腥红的手。
乡的脸上还残留着愉快的表情,那是野兽捕杀猎物之后的满足感。辙知道他这样的表情并非出自本心——他应该是躲在自己身后,什么都不知道的那个小孩才对。
保护者和被保护者的立场,何时颠倒了?
“抱歉,做得有些过火了……总之先离开这里吧。”
被乡拉着跑起来,紧跟着那拖曳翠色磷光的背影,辙拼命地摇着头——那是不想要他道歉的意思,那是为、什么也做不了的自己悔恨的意思。
“想去哪里?”
辙撞到了猛然停住的乡的背上,她分明听见了,那本该已死的声音。
“不过是对自己下达了类似‘持续帝王化’的指令,竟然说自己是神?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喜欢夸大自己啊——古晓默离的小崽子。”
不管确认几次,乡也无法找出眼前“这个”慕容春江的漏洞,几秒钟前绞碎血肉骨骼的手感还很清晰,“那个”慕容春江的碎片也还在余光里横陈着。
“也就是说,你从上一次帝王化开始,就没有彻底解除状态,把‘后’的大部分力量都用‘绝对自我’留在了身体里。你蛰伏到现在,就为了刚才的一击瞬杀。”
既然没法发现对方的把戏,就只有拖延时间了,乡指正慕容春江的说明:“不对,我对自己下达的命令是,‘和辙永远在一起’。”
紧了紧拉住的辙的手,乡把自己切换到了“集中力收束”的能力下,二次展示出了只有开始和结束动作的肢解术。
“永远啊……多么虚幻的词汇,能把这样离谱的指令以‘封存后的大部分能力’表现出来,也算是你们的强大了。但是从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死了,无论是你体内的那部分她,还是你身边的这个她,都不是原本的她;同等的,你也一样——你的变化,是支付了这样的代价实现的。”
眼前的慕容春江毫无意外地被拆解成了和之前一样的碎肉,但是另一个慕容春江又从廊道拐角处走出来,继续着之前那个他未完的话题。
乡把能力切换成“集中力放散”,却没法从同步观察的任何一处空间中找出魔术师的小把戏——既没有替代品,也没有迷惑知觉的装置。
“‘绝对自我’这一能力本身就是完全的自我克制,免疫任何控制系能力,至于连控制都算不上的幻术就更不用说了。那么我到底是如何‘欺诈’你的眼睛的呢?”
第三个慕容春江漫步到乡面前,挑衅般地伸出了皮质干燥的脖颈,侧眼睨视。
乡似乎放弃了第三次杀死他,不做回应地和他擦肩而过,像是要离开这个时间结界般拉着辙朝出口走去。
嘭——
虚幻的烟丝模糊了慕容春江的脸,他手里拿着古董般精美的转轮枪,而乡倾侧的脸上多了一道划伤。
“你以为,你杀不了我,我也杀不了你?别天真了,就算你有那个能力,你的速度也只相当于半个世纪前的子弹。”
“呵,那还真是辛苦你了,为了向我说明还特意收藏了半个世纪前的枪械。”
乡的笑声,随着消音管口的火花一起迸溅出来。他手上的现代枪械,没有任何装饰,冰冷的黑色瞬间熄灭了枪口焰的热量。
啪,第三个慕容春江应声倒地,他手里雕花精美的转轮枪脱手滑了出去。但第四个慕容春江又像是早就在另一头待命般,毫无延迟地捡起了刚刚失去滑行速度的转轮手枪。
“真是完全没有审美可言的俗物,那样毫无灵魂的量产品拿在手里怎么会有扣动扳机的实感呢?”
“哦?作为一个趋于畜王圈意志扣动扳机的‘零件’,还有自己的审美观?果然是精于筑巢,却不知道自己在一颗什么样的树上筑巢的蠢鸟。”
乡佯装出并不理会的模样,继续朝着出口走去,而实际上却对整个时间结界进行着同步观察。拉在手里的白皙手腕略微有些颤抖,乡只是紧了紧五指,示意辙配合自己。
“你无须激怒我,我也没办法让你留在这个时间结界里,只是……”
慕容春江举着手里的古董转轮枪,毫不在意乡的行动,只是独自欣赏着自己的藏品。
“如果你从这里出去,你将会陷入绝望。”
倚身在时间结界的边缘,乡回头对慕容春江露出笑容,尽管他能看到他没看着这边,却清楚他的注意力绝大部分都在那眼角的余光里——他和自己一样,是蛰伏中的毒蛇。
“但是如果我不从这里出去,就没办法杀死你——总结你的前几次死亡就能明白,你是真正地获得了‘死亡体验’的。那份临死前的模样,幻术是模拟不出来的。也就是说,你的每一次死都是真实的。”
“另外关于‘我变化的代价’这个话题,显然也不可能是你一时兴起,不、就算是你一时兴起也应该有所依据,比如刚才的情境、你所炫耀的东西、你内心里为之陶醉的某物。”
“我变化的代价,是旧我的死亡——你是这个意思吧,那么你能力的真相也不言自明了——你时时刻刻都在变化,时时刻刻都在死亡,也时时刻刻都在重生。换句话说,你的后的能力是一种消耗型能力,在一段时间内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你置于死地,反之消耗殆尽,我就可以轻易……哼,看你这么自信地放我出去的样子,不会那么轻易吧——消耗殆尽的时候,恐怕就是你‘进化’完成的时候。不过我也一样,始终是要往前走的,就算知道旧的自己会死去,也要不断改变,这才是人类啊——”
“所以,不管外面是怎样残酷的诡计,我也要出去看看!”
话落,乡毫不犹豫地拉着辙走出了这个停滞的时空。
就算我不再是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