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的信号灯在空黑的寂静中有规律地起伏着,仿佛那是一头沉眠的巨兽,全身鳞片随着它平缓的呼吸反射着零碎的光。
归园田居蜷缩在巨兽的怀里,喜忧参半地看着全息投中的云都望,她不能正确地判断他出现的原因,也不敢相信他仅仅只是应和了自己的祈求。毕竟他的用词是“归园田居的王”。
“王”是带有支配性的用语,归园田居和云都望都知道它代表的意义——当云都望在用这个词称呼自己的时候,就代表他将自己视为游戏参与者,并且带着承担弱肉强食的残酷的决意。
他的动机究竟是什么——归园田居就像古晓乡无法相信慕容春江是个好父亲一样,无法相信云都望是为了自己和濒死的乡而来。
“老老实实地遵从自己的愿望,相信他不好吗?”
青涩而干净的声音在归园身后响起,她抬头看,发现是陶鸢——依旧素颜、单马尾,简单到会让人忽略掉的姿容,如果不是那明显不同的声线和表情,归园甚至会以为自己是在照镜子。
“知识过载,他用这种简单的手法杀了慕容春江、帮我们解了围,像从高空掠过的飞龙骑士般抱住了任性跳悬崖的你。这样的解释很难理解吗?”
陶鸢蹲下身来,摸归园的脑袋,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归园抚开她的手,表情固执地摇了摇头。
“不是的,工和后是一尘不变的,根本就不会怀疑才对,可是……”
“说到底你连工都不是啊!”陶鸢突然轻快地笑了,孩童的音色恶魔的韵调,“你是人类呀,你到现在还要依赖‘自己是工或后’这种理由,才能相信自己喜欢的人吗?”
“工和后为什么盲信、偏执,那是因为人类希望有值得自己盲信和偏执的人啊——到现在你还不愿意承认吗?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工和后,都是陷入了疯狂的人类女孩,和王的形成机制没有任何区别。”
“你和她们唯一不同的是,她们疯狂的根源是埃尼阿克和她们各自的王,而你疯狂的根源是云都望。她们是爱上人类的人类,而你是爱上神的人类。”
归园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捂住耳朵,把脸埋进膝盖,而陶鸢已经重新站起来了,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的丑态。
陶鸢知道,归园之所以能在乡他们面前表现得那么坚韧、强大,是因为她把懦弱和恐惧都封存进了另一个人格——所有时候,那个统御全局的冷静观测者,都是陶鸢,而非归园。
带表过去的陶鸢敢冲敢做,就像那天她毫无顾虑地就告白了一样;而代表现在的归园,只是一个被日复一日的生活折磨得风声鹤唳的败将。
“归园,你能听到吧。”全息投影里传来了云都望温和的声音,“在那里等我一下,我带乡和辙一起过来,行吗?”
“他这么说了哦。你打算怎么办?”
陶鸢依旧平静地看着蜷成一团的归园,但是久久都没有任何回复,她只是像个受到惊吓的西瓜虫一样,紧紧保护着自己身上柔软的地方。
“陶鸢,你在的吧,帮我看紧她,别让她跑了哟。”
说完,不待这边回话,云都望就拉着乡和辙消失在了全息投影里。陶鸢呆呆地看着空有破败景色的影像,竟然露出了一丝发自内心的微笑,但随即又被苦笑代替。
“当然喽,还用你说。”
今夜的长度,长到让辙无法想象。她甚至感觉从在时间回廊里跟慕容春江对峙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好几天那么久。担心着秘密被揭穿,但恍然回过神的时候,却连事情暴露的痛苦都已经发生完毕。
难以接受的脱力感,仿佛那个拉住自己的手,自己却无法触及到,只是单方面地被牵引着。
“呐,乡,还是解除那条指令吧——什么都交给乡来承担,太不公平了。”
仿佛突然意识到了这边的情绪,乡顿住脚步,任由前面带路的云都望渐行渐远。他温和地转过身来,端详她空洞的表情——如果是以前的古晓辙的话,应该不会有这种表情吧,她会摆出一股十足的叛逆劲,就算失落伤心也只会在无人的地方默默哭泣——这种不坦率的性格,正是和自己相处以后,学会的、人类本来的感情。
现在的辙更像更久以前的辙,那个人偶般默默无言、丝毫不会掩饰自身负面情绪的辙。
“对不起。”
乡深知造成这种消亡性倒退的人正是自己,因为自己不加掩饰地表达了出了对彼此未来的恐惧,而许下了禁忌的、名为“永远”的愿望,才导致了此刻辙的残缺。
“她早就已经死了。”
慕容春江的话萦绕在耳边,乡抚摸着辙的长发,低头看牵在手里的纤细玉指。辙静静地看着他,脸上的不安慢慢褪去,仿佛只要能一直相望,她等待的回答是什么样的,都已经不重要了。
“绝对自我的限制,是自身以内。解除指令也是靠对自己,下达反向指令来实现的。但是现在的你,残缺得甚至都无法被畜王圈识别为后,所以就算拥抱也没有用。”
说着,仿佛为了验证自己说的话般,乡轻轻地抱住了辙,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飘舞翠色磷光的帝王华装,也没有从身体里生长出来纵横蔓延的植物。
无论从什么角度、什么距离看过去,拥抱着的辙和乡,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人类,和大街上刚刚争吵完、又重归于好的情侣没有任何区别。
“这个我,已经没办法成为你的一部分了吗?”
辙终于说出了乡没法说出的话,而乡除了更紧地拥抱她以外,也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其实这样也挺不错,想什么时候拥抱就什么时候拥抱;没关系,男孩子保护女孩子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啊啊没什么好担心的,全部交给我来搞定——安慰的话、打岔的话、逗她开心帮她分散注意力的话,一一在脑海里滤过,却没有一句能说出口的。
乡清楚辙的话意味着什么,那是共有认知的消亡、相互理解的毁灭。就像慕容春江的更新自我一样,乡同样是用辙的知性倒退作为代价来推进自己的知性——他和他做了一样残忍的事情。
“但是我不后悔哦。”辙紧紧地回抱住了乡,用此刻的这个她的意志,“说实话,当我听到,你说出那个把绝大部分的‘我’囚禁住的指令的时候,我很开心的。鸟儿会向往天空,但也会眷恋鸟笼。你愿意成为,我永远的鸟笼吗?”
乡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辙,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大胆的孩子,就算是过去那个小恶魔也从来不会这么直白地诉说感情。
然而乡很快就明白了,正是因为这个辙什么都不懂,才敢这么坦率、这么大胆。她不会掩饰负面情绪的同时,也将正面的感情展现无遗。过去的小恶魔,只是辙用来保护自己的外衣。
“你真的是古晓辙吗?”
乡无奈地笑了起来,辙有模有样地还给他,就像小孩认认真真地模仿大人的笔迹一样。
“你真的是古晓乡吗?”
两个人一起笑了出来,然后像第一次重归于好般默契,轻轻地、淡淡地异口同声地说:“既然我们都不认识彼此,那就让我们重新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