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古丁的味道在肺腔里打转,云都望背靠着冰凉的大理石,朝着暗淡的夜空呼出浊气。烟头的红晕拖曳出光尾,烟气形成轻薄的轨迹,云都望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曾经自己还和鄙视人类文明一样看不起这种低效的发泄方式,现在却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在身后的大理石上摁灭了烟头,云都望回身轻抚那被青苔包覆的刻痕——神奈学院。

自己作为贞观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样子,毫无缺损地保留在了记忆里,倒不是因为那是值得记住的事,而是对他来说只要发生过的事情就不存在遗忘,就像拷贝进硬盘里的数据。

远处昏黄的路灯下,古晓兄妹携手赶了上来,云都望把烟头扔进石碑旁的草丛——如果归园看见,一定会惊讶于他动作的熟练程度,几乎和一般地流氓混混无异——当然这也是云都望深层次理解到流氓混混的心境之后才学会的举动。

回过头,看到了古晓乡不可思议的眼神,云都望又重新捡起了扔掉的烟头,随手一抛,却准确无误地丢进了百米开外的可回收垃圾箱。

“怎么了?不能理解?”

“不,只是听归园田居说,您是个很……”乡在脑海里搜索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合适的词,“工整的人。”

“不、不是人,也并不工整。当然,是在我有幸理解到不工整的美之后。好啦,要听故事的话,等见到归园田居之后再说吧,我可不敢保证陶鸢那孩子能留住她几分钟。”

话落,云都望率先跨入了神奈学院,乡拉着辙跟了过去,却注意到辙的视线停留在了那个可回收垃圾箱上。黑洞洞的垃圾箱处在路灯照明之外的角落里,光线不足得甚至区分不开它的明暗面,而刚刚云都望却看都没看就将并不适合投掷的烟头扔进了垃圾箱。简直就像预先规定好了命中的射击一样。

“我,不、是所有活下去的王,最后都会变成慕容春江那样吗?”

冷不丁地,乡停下了脚步,发问的声音坚硬而脆弱。云都望继续向前走,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回答却静静地飘了回来。

“按照埃尼阿克的剧本走下去,是这样的。但那是,我不希望的事情。”

乡听着云都望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终于还是松开了咬得发白的下嘴唇,拉着辙跟了过去。

咔嗒——

旧式升降机发出厚重的声音,古老的机械被仿佛凝固了的血液般的铁锈包覆着,每下降一公分都会摇动出令人不安的颤音。

乡收起打量眼前搭乘物的视线,望向信号灯如星云般密布的地下空间,他还是无法相信这里是自己所熟悉的那个据点——的确,在过去的无数次有关进出的记忆中,乡都是通过归园提供的“端口”进到这里来。从来没有一次是“凭借自己的双脚”踏入这里。

“看样子公主大人还没逃走。”云都望似乎“看”到了置身信号灯汪洋里的归园,放心地嘘了一口气,却在回头的时候看到乡脸上的疑云,“对归园一直以来的做法费解吗?”

还是和上次一样,云都望似乎只要对视就能明白自己在想什么,乡不禁有些后怕。

“完全不用担心,我们没可能处于对立立场,因为我已经没有时间再去找其它的代行者了。”

乡凝视着云都望的眼睛——乡认为,如果云都望具备看透别人的能力,那也一定不善伪装,因为轻易就能获得真相的他,不需要吝啬施予真相、不需要伪装。这样的话,或许能够从他的眼里读到其话语的真实性——然而却一无所获。

云都望的瞳孔里,是和他那难以置信的洞察力一样不可思议的迷障,如同自然天成的雾气,不歪曲事实、但也不暴露其中真容。

“好吧,看样子要让你完全相信,是不太可能了。但是,请你听完我的故事,之后的事情你再自行抉择——是要跟随我这个疯子,还是埃尼阿克那个疯子。”

意识到的时候旧式升降机已经停下了,云都望率先下去,却还不忘回头说笑,表情就像个大孩子。

“你想得没错,神的确不善伪装,但是我和诸神已经不一样了——你有看过会抽香烟和乱丢垃圾的神吗?”

“谁知道呢?要是神不抽香烟、不乱丢垃圾的话,那又是谁教人类这些事情的呢?”

“不不不,如果要把神定义为造物者的话,‘我们’并不是神,‘我们’只是你们不能理解的高级……不,或许连‘高级’都称不上吧,只能说是‘长者’这样的存在。”云都望狡黠地看了看乡,然后又把目光投向饶有兴致的辙,“而且恰恰相反,教会神抽香烟和乱丢垃圾的,正是你们人类哦。”

“厚颜无耻。”

“呵呵,你说的是哪点呢——抽香烟和乱丢垃圾?说恶习是你们人类教的?还是自称为神?”

看着辙撇着嘴小声嘟囔的样子,云都望不禁笑了起来。这个时候,乡又觉得他像个老人,顽皮的老人。

“说到底神这种东西,果然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怪怪的啊——亏乡还能一本正经地对慕容春江宣称自己是神,真是幼稚死了。哈哈哈……”

“很奇怪吗?‘神’是人类对自己未知事物的代称之一,而人类最难认知的就是自身。把自己视为至高的神,有什么不对吗?”

在蜷缩的归园面前停下脚步,云都望对上乡的视线,打量着他瞳孔里的事物,用一种把玩商品的目光。乡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抗拒,辙明白原本的他应该是享受这种目光的。

被待价而沽——这对于曾经的乡来说是无上的自豪,然而真正了解了默离和煌跃之后,他就对被期待这件事产生了巨大的恐惧。而畜王圈里的日子不允许他恐惧,所以每当他动摇的时候,眼睛里总会有这样微妙的变化掠过。

“就算要用自负掩盖不自信,也不轻易流露内心的感情——尽管是可悲的习性,但也值得尊敬。归园,是你的话一定能明白他强大的理由吧。”

“你是想说我和他是同类?”

一直蜷缩着的归园抬起脸、站起来,带着低落的表情却说着毫不动摇的话,让云都望一时分不清她究竟是归园还是陶鸢。

“归园的话,的确是他的同类,但我是陶鸢哦。唔不,不是对你给的名字不满意,只是……不想再犹豫,不想再逃了。”

看着归园认真的样子,云都望不禁无声地笑了起来。一时宁静,乡和辙谁都没出声、打破这微妙的气氛,只有远近虚实的信号灯在黑暗中规律地明灭,现代化的钢架结构反射着冷暖映衬的光。乡突然有一种奇怪的希冀,希望时间就此终止,眼前的所有变成某个贵妇人客厅里的一幅画,永远地定格在那里,没有真相、不需要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