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阴暗的森林里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因为附近有河，夜晚的露水沉静在每一片叶子上，在小动物的窸窣下，伴着月光纷飞，宛漫天流萤。
因为没有照明，只要太阳下山之后这里就一片漆黑。但好在并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是这样。
树林靠近大路的地方，夏央的小房子内外闪着通亮的洁白光茫。
因为他在韩夜的世界呆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不但对那边的熟练程度远超韩夜，就连来的时候也顺手捎着几件便利的东西——方便袋、LED灯、塑料储物箱等等等等…
据说他还想在屋子里外安电线，实现整间房子的电气化，但似乎失败的很彻底。
明明第一天还只是除了煤油灯再无照明物的破屋子，结果现在突然变得这么好，有点感觉活在梦里。
前台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清，货架东倒西歪，杂物上全是灰尘，只有冷冷清清的灯光闪闪烁烁。
然而在休息室。
床边的桌子上摆着三只碗，里面是加了碎肉的奶粥，桌子中间是一盘野菜和带皮烤制的【西柚獭】，在正上方灯光的照射下油的发亮。
这里比门外暖和很多，尼娅坐在小凳子上，把头埋进大衣服的衣领里面，眯着眼睛。
夏央会做饭，但那是真的如同词意一样的【夏央的饭】，除了他一般人不会想去品尝的。
“你们两个，洗手再吃饭。”
韩夜穿着从自己家里拿来的围裙，把一口黑铁大锅直接放在了桌子上。
“你是觉得我没你干净喽？”
“尼娅…洗完了……”
两个人，两种完全不一样的态度。
但果然还是尼娅更让韩夜担心。
明天，尼娅就会被夏央带走，带到所谓的镇中心，然后在那里被转运到央都接受最高法院的审批。
明明是这样…明明是这样…
可尼娅却在现在如此的腼腆，就好像忘了未来的命运，现在想的只是如何和韩夜与夏央一起玩。
尼娅一直在笑，不是苦笑，是发自内心的开心。可韩夜明白明天的审判意味着什么，知法犯法还畏罪潜逃……夏央告诉她的答案是——吊死。
于是，韩夜不得不也装得开心，她在这个时候突然羡慕起面无表情的夏央来。起码他在这个时候可以沮丧，就算是耷拉着脸也没人会在意。
尼娅每笑一下，韩夜心就颤抖一下。她毕竟是个生在和平年代的大学生，她什么都不懂。
“韩夜姐姐，这是什么？”
“你说什么，这个啊，这是奶油炖菜。”
“欸…奶油是什么？”
“啊…就是，白色的，和牛奶一样的…东西。”
尼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大概知道了这个东西是吃的。
“这样啊，”尼娅傻傻地眨了眨眼睛。“这些是…给我吃的吗？”
“啊，对啊。”
韩夜坐下，擦了擦手。
“我可以吃吗？”
“可以啊。”
“我可以…坐在桌子上吃吗？”她说地很小声，带着几分怯意。
“让你吃就吃，少废话。”夏尔淡淡地说。
韩夜看见小女孩没有像一般人一样吓一跳，而是兴奋地点了点头，很快把脑袋埋进了碗里。
韩夜已经不想去想尼娅经历了什么了，只是心里隐隐作痛。
尼娅胆怯地拿起木勺，她很明显很不习惯坐在桌子前吃饭，两只套着韩夜拖鞋的绷带脚在桌子下面扭来扭去，很不自然。
这孩子，大概从来就没有坐在餐桌前吃过饭。而且看她瘦骨嶙峋的样子，大概以前连饭都吃不上。
韩夜心头一紧，忍不住给她多盛了一大勺。
尼娅自己也很犹豫，她以前吃的是树皮和干草，有时候甚至要吃泥土，强迫自己肚子不再叫。不过难以消化的泥土很快就会被她吐出来，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想起用身体给她和妹妹换面包的母亲，不由得喉头一梗塞。
“为什么…要对尼娅这么好…”
她小声地说，没有让韩夜听见。
人类明明是最擅长欺骗的种族，可韩夜却不一样，她纯洁的像一块玉。尼娅看人很有经验，她是不会看错的。
没有人说话，三个人都很沉默，但原因各不相同。尼娅只是单纯的没有空说话，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食物，就算是见过那也不是她吃，所以她一直在吃，似乎打算做个饱死鬼。
韩夜则一只手托着下巴注视着尼娅这个小女孩，时不时看见夏央盯着正前方那口大锅，眯着眼睛若有所思。
“夜兔啊…”他自言自语。
——
——
“你打算一个人带尼娅去镇上？”
晚餐过后，韩夜在水龙头前刷着盘子和勺子，尼娅也来帮忙了，但因为水龙头在房子的两头，所以即便她有着兔耳，也听不清韩夜和夏央的谈话。
“嗯，明天早上去。”
夏央拿着酒杯，被子里褐色的液体一直没有减少。
“记得给她带点点心。”
“不用你操心。”
“要是她被欺负了怎么办？”
“那里只是个中转站，不会久留。”
这种感觉就像老夫老妻在讨论孩子上学，但也仅仅是感觉，感觉大部分都是虚幻的，就像现在，现实如冷水泼铁，冰冷而无情。
“韩夜，”夏央说严肃问题的时候才会叫韩夜的名字，“你知道我带她来的时候发现了什么吗？”
“什么？”
韩夜放下最后一张盘子，擦了擦手。
“也许我这么说你无法想象，但是那孩子是个定时炸弹。”
“你是说尼娅？”
韩夜瞪大眼张开嘴，险些让尼娅听见，于是赶忙捂住自己的嘴。
“我猜她的奴隶主是个变态。”
“到底怎么了啊，你说！”
“准确的说，是一种半魔法半物理的技术，珐莫族的【活体寄生】。那是一种很残忍的东西，在身体里导进一种叫【血蛆】的寄生虫，这种虫平时无害，但如果主人用特殊的魔法驱动时，结蛹的血蛆会被唤醒，啃食宿主所有的器官。她这枚炸弹，只会毁灭自己。”
韩夜不敢相信，她怯生生地扭过头，看着踮脚踩在凳子上洗碗的尼娅，怎么也想不到她竟然被这么残忍地对待。
“应该是她的主人防止她逃跑做的准备，你不用担心，这种事在这里很正常。”
夏央似乎想向韩夜说明什么，撇了撇嘴角。
“你们……尼娅她………”
韩夜一时说不出话。
正常？这个人真的没有一段感情吗？！
“那你明天还要送尼娅走？”
“是的。”
“可是…”
“只要目的单纯，何必在乎手段。我们的任务就是这样，想太多不好。”
“……”
没有平静的生活，诸神创造世界，就是为了让这里成为战场。果然是这样。
你真的是无情吗？
为什么我只觉得，你是在害怕？
不是害怕麻烦，也不是渴望安静，是真的…对这个世界无条件的妥协。
“做好最黑暗的准备，才能迎接最光明的未来。”夏央轻轻说。
“就算是知道了尼娅这样了你还要去？”
“嗯。”
“要是尼娅出了事怎么办？”
“我不关心这个…”
啪——！
清脆的声响吓了尼娅一跳，她回过头来，发现了红着眼睛都韩夜和红着半面脸的夏央。
他的银发因为剧烈晃动的身体肆意泼洒，酒杯里的酒庆幸自己被夏央放在了台子上，幸免于难。
一个巴掌，不轻不重。
“夏央……”，韩夜眯着眼睛，喘着粗气，刘海遮住眼眉，那种凌厉的表情像中性的阴美男性，“冷血动物！”
似乎想不到其他的词，吞吞吐吐说出来这个词后，韩夜低着头咬着牙，开门出去了。
留下夏央一个人，面无表情，还有紧张的尼娅，一头雾水。
——
——
韩夜没有想过，这和她想象中的异世界不一样，这里没有美好的幻想，只有一个又一个比现实还现实的现实。
愿望越是美好如花，凋谢起来就越是显得残酷伤人，越是带刺。
她看着外厅乱糟糟的杂货，想起了夏央说过的他们那边的世界。
这个世界曾经有几百个各式各样的种族，人类理所当然的被排在了最后一位，那时神还没有降临，有的只是无限制的厮杀和掠夺。人类依旧理所当然的几近灭族，可那时的人类弱小而团结，这种种族的命运如今是什么样的呢————其他种族灭亡了，只有人类和十几个种族，而在这些种族之间，只有人类建立了夜未央的大都市、乐未炀的大剧院、制式化的陆海军、灯火通明的港口和牵连世界的贸易公司。
尼娅说的韩夜当然明白，人类在极速前进的过程中失去了本心，千年来积攒的怨气一朝爆发，君临天下，拿万物开刀，乐此不疲。
原本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认为这里所有国家都在打仗。但事实上，精灵与矮人和谐共处，巨人与飞龙睦邻友好。人类，只有人类，像是春秋时代一样，打来打去。
为什么其他国家就能和平相处，但人类就不行，这就是个问题了。
只不过她没有想到，原来尼娅她们和人类之间的不和谐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尼娅是奴隶的女儿，夏央偷偷告诉过她，可…说不上是对他人命运的不满，只是心中很不舒服，她很不习惯面对这种露骨的世界。
这里没有那边世界那么文雅，要杀要剐，一句话的事，没有客套。
自己什么都不懂，还和夏央顶嘴，还打了他，好讨厌自己啊！真是的！
她从来没给像现在这样这么讨厌自己。
韩夜叹了口气，打算到外面透透气。
夜晚的杂货店外，月明星稀，有一种暮色森林的苍茫无措感，韩夜看着远比她们世界纯澈的天空，学着夏央中午的样子坐在木桩上看月亮。
“真圆…”
她自言自语。
“嗯，因为这片大陆离月神的宫殿很近。”
“欸？！夏央你怎么在这里？”
“毕竟你打了我，我不能什么都不干。”夏央双眼比以前有了很多生气，像是之前生了大病，现在病好了。
句句透露着戏谑，但这才是真的夏央。
所以说是要打回来吗？喂，真的假的？
“我知道，我的不对…对不起啊。”
别打我啊啊啊啊啊啊啊！
但，夏央只是稍微看了看韩夜。他平时的确很尖酸刻薄，但他永远只是尖酸刻薄。虽然对于韩夜这个认识他不到几天的人说不出【永远】这个词，但她相信夏央一开始见到自己的模样就是他以后的模样。与其说尖酸刻薄，不如说他不屑装模作样。
“你没错，”夏央觉得自己这句话会让韩夜误会，于是补了一句，“有些时候，谁都没错。”
“嗯…”
韩夜努了努嘴。
“明天我带尼娅去镇上，你在家里。”夏央似乎天生是个不拘小节的高冷男，他一屁股就坐到了韩夜旁边的地上。
“你真的…要带她走啊。”
韩夜怯生生地问了一句。
“如果我不这样，她迟早会被知晓行踪，我之前说了珐莫的活体寄生了吧。”
“可她…还这么小。”
“韩夜，你多大了，还认为年龄和做错事有关系？”
或许对于尼娅，吊死比被血蛆折磨死温柔了太多，这也是韩夜和夏央唯一能给她的东西了。
“夏央……”
没有回复。
“我叫夏尔，”他轻轻说。“其他的不用管，那个杂货店你看见了吧，它是我买下来的，不是我想开店，只是单纯把它当成居所。”
“夏尔……啊对了，说起来怪不得你不打扫前厅，你不打算卖东西啊。”
夏尔看见韩夜没有在意自己的名字反而关心这种事，眯着眼睛，但却有了淡笑。
“可是啊夏尔，你要向我保证，你会选择对尼娅来说最好的做法解决这件事。”
“才一天，你们就情同手足了？”
“夏尔，可以吗？”
韩夜丝毫没在乎夏尔的嘲讽，用恳求的语气说。
“韩夜，有一点你要知道，收取金钱办事的人，往往是整件事里最纯粹的人，没有办事人会主动纠缠这些问题。”
“没办法啊……”韩夜似乎在安慰自己。
“我无法越过委托人干涉过多……”
韩夜眼里没了光彩。
“但不会是这次。”
夏尔轻轻松松地抖了抖身子，站了起来，像是抖掉身上的污秽。
看着韩夜一脸震惊的样子，夏尔意料之中似的一脸满意，转身离开了。
“你不是说没办法的吗？”
韩夜傻了。
“人类是欺诈的种族，他们最擅长的，就是欺骗。”
夏尔的话从不远处传来，并且渐行渐远，随着开关门的两阵声音，一切戛然而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