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伊大人开始一直藏着掖着,就是为了等你们两个回来这儿,大家共同睹目,算是个小惊喜。只可惜冈八他无缘见到了。”清满纯这时候竟也微微睁开了眯着的眼睛,漆黑的瞳孔直勾勾盯着伊西纪手里捧着的振袖。
虽说我自知毫无审美眼光,但也看得出来眼前这件振袖绝对是同类中的上等品,那夺人眼球的鲜艳紫色与其上头的红蓝鸳鸯刺绣相得益彰,制造它的人绝对是手艺不凡的大师,若是留依穿着它走到街上去,定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所以,小绀和妙子就是因为这件衣服……诶!”留依虽说平日里是道场师傅、女中豪杰,但也算得上半个爱美之人,睹目此物良久,叹气说道。
不论怎样,两位少女身上的悲剧已经发生了,此时此刻,我心中的疑惑均在另一个方面:
“为什么这件振袖会在大火之中完好无损?!”
“是啊,这就是奇怪的地方啊!明明是这场大火的源起之物,到最后上头竟然一点被火烧过的痕迹都没有留下!”伊西纪说到这里,还特意把这件衣服翻来覆去几次给我们看,确实没有任何痕迹留在上头。这件振袖仍旧是完美的。
“是怪事吧?”
“是怪事……”到了这一步,我也不得不承认这件事情与这件振袖确实同“鬼平”扯上关系了。甚至我都开始奇怪起来,凭什么“鬼平”会有资格插手这件事情,伊西纪都把凶物搞到手了!不是应该阴阳寮派人过来查探吗?
清满纯却好像看穿了我的想法那般,直截了当地说道:
“阴阳寮可不会同流氓地痞‘鬼平’一般见识!毕竟只是件看上去人畜无害的振袖而已,若是这振袖被那白面金毛九尾妖狐披在身上……恐怕他们才会发觉到事件的严重性。”
说完,清满纯冷哼了几声。清满纯同传闻中的阴阳寮一直不太对付,伊西纪也是,若是平常,伊西纪肯定接上他的话继续嘲讽谩骂了,但这一次伊西纪却只是用力捏了捏他自己的脸。
“怎么?难道阴阳寮的人已经找伊大人您谈过话了吗?”清满纯别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问道。
伊西纪开始挠起额头:
“对我们来说,即使觉察到了这件事情背后的隐秘,甚至已经将凶物捏在了手里……还是很难下手啊,很难办!”
“是因为鬼八不在了的关系吧?”留依接话道。伊西纪懊恼地锤了膝盖一拳头:
“正是这样,留依师傅!冈八郎平日里看上去老老实实的,没想到这次竟逼得我要找外人帮忙!”
喂,八郎他也不是故意的吧……毕竟和我一道不幸碰上了那个白发老妖妇,事后进行我尚且不知所谓的物忌也是有必要的吧……
话说,一直外人外人念叨着,他口中的外人到底是谁呢?
“那个,伊西纪,所以我们要去找的外人究竟是……”
伊西纪停下了手上的小动作。他同清满纯对视了一眼,竟反问我今晚有没有另外安排。
“你刚陪留依师傅从外面回来吧?若是身体感到疲累吃不消,就不用陪我和满纯了,好好休息吧。”
“哈~~”留依这时刚巧打了个哈欠,“我反正是要洗澡去了,小安你随意咯。”
随意,吗?
我内心开始挣扎。陪留依在外头走了半天,腿脚确实有些疲软,但自己心里却又按耐不住对伊西纪口中所谓“外人”的好奇,想要亲自见上一面。
能够顶替八郎在“鬼平”作用地位的人……确实很好奇呐!
在心里苦苦思索良久,我还是决定让自己再劳累一点,同伊西纪与清满纯一道去“麻烦”那位“外人”。
“我去!是等会就要出发吗?”
“对,事不宜迟!现在出发赶路的话,估计半夜就能到他府上了。”
半夜……吗?那自己这次是真的要累坏了……
伊西纪和清满纯发出得逞般的坏笑声盯着我,随后递给我倒满的一杯酒:
“相信我,此行小安你绝对不会感到无聊的!”
2、
浅草以北,距离今户桥不远有座草庵,经过这里的人们并不清楚这草庵的主人是谁,是谁建起来的。它就这么颤颤巍巍座落在那里,每当刮风下雪天,经过今户桥的人们瞧见此处便会感叹一声“这茅屋可真坚实啊!”,但艳阳高照的时候,这草庵在行人眼中是没有什么存在感的。所以这天深夜,当一个浑身血泊,手中提着一把刀与断臂的男人自浅草徒步来到这座草庵的时候,没一人发觉。他就这么栖身在了此处,未再往外踏出过半步,即使之后飘落的大雪从草庵屋顶的破洞灌入里头,至今已三天了。
第三天,风雪依旧的夜晚,戴着草笠,披着草席,一手捻着佛珠一手空荡荡的白衣男人经过了这座草庵。他在草庵门前站定,伫立了许久,直到里头传出一个虚弱的声音:
“可是前来取断臂之人?”
白衣男人停下了指上的动作,随后,那串佛珠便断了,一颗颗珠子从空中掉进雪里,发出细微却好听的声音。
“正是。”他回答道,声音听上去有些刻意压低的尖细。
草庵之中,虚弱的声音开始微微呻吟,许久之后,被里头突然响起的清脆铃声掩盖住了。
“是‘介邪’发出来的声音吗?”门外的男人问道。
“不错……你不进来取吗?”
“我怕我一进来,那刀上的铃儿会吵得这里不得安宁。”
“可你清楚,我是不可能去到门外头见你的!”
“我也不想进去,我还没到见你的时候。若现在进门实在太草率了些……”
“那天夜里在门楼上同我相斗的并不是你吧?”
“不是。我一断臂便动身从京都赶来,昨天才到这儿。”
“你若未与我争斗,怎会断臂呢?”
“不知。但那天夜里,我确确实实凭空被砍去一臂,并且我清楚,那断臂定在你手中。”
“嗯?!”
“我梦见你了。”
之后便是良久的沉默,直到草庵里头再次传出那虚弱的声音:
“既然昨天就到了,为何不来见我?”
“我先去了如今你们栖身的地方。”
“你若敢动佐佐木家的坏心思……”
“只不过好奇罢了。没见得伊大人,倒是瞥见了满纯,还有那个新来的小子,以及那个道场的女师傅。之后,我还要去见……”
“此次江户的大火,可是你们干的好事?!”
“据我所知不是。京都现在也人心惶惶。”
“为何?”
“怪事频繁。”
“怪事刚降临到我身上……”
“八郎!”
门外的白衣男人突然一声大喊,草庵内的铃声顿时止住了。
“怎么了,十一郎?”
“那断臂我取走易如反掌,倒是你,可别不明不白死在了别人手里!”
白衣男人没再说话。他扶了扶头上戴的草笠,露出猩红的嘴角,朝着草庵的门哈了口气,那一只空荡的袖子突然鼓了起来,草庵里头的铃声也重新发作。他随即大笑一声,迈开步子沿着今户桥走去了。
“我知道的,十一郎。”草庵之中,躺在枯草与血泊中的男人喃喃自语。他身体和衣服上的血早已干涸,而原本被他枕在脑后的断臂,在刚刚门外男人哈气的那刻,凭空消失不见了。
3、
“今晚还回来吗?”临出发去“麻烦外人”前,留依这么问我。不想掺和进这起诡异事件的她估计等会洗个澡就要入睡了。
然而我并不清楚今晚去寻访这位“外人”要花多少时间。
“这个……”
“小安今晚陪我们在外面过夜。”伊西纪帮我回答了,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给我任何反驳的余地。
“那就不给你们三个留门了喔?”
留依同我、伊西纪与清满纯三人挥了挥手,随后道场的大门便合上了。
“诶,我今天这个腿脚真的走不了多远啊……”我冲着伊西纪抱怨道。
但伊西纪只是翻出眼白瞥了我一眼:
“你还是个男人么?某个种在盆子里的人都出来透气了。”
我顺着伊西纪往后偏移过去的目光看向站在我们身后打着哈欠的清满纯。在我印象里,这个自称自幼羸弱多病的男人很少迈出道场的大门,连吉原和澡堂都甚少去,但整天在门里头吃喝躺睡的他却尽知江户发生的大小事件。“鬼平”的大家似乎都有异于常人之处呢,除了自己……
“因为这次是要去找老朋友啊!”清满纯拂拂衣袖,轻描淡写地说道。
老朋友?等等,我们不是要去麻烦“外人”么?
“是外人,不过也是我和伊大人的老相识。这两点可不冲突啊,小安。”满纯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笑着解释了一番。
“其实也不算外人……起码曾经不是。”回想起过去,伊西纪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是以前我们的人。”
我们的人?
“‘鬼平’的旧将吗?”
“没错。走吧走吧,我们出发去向岛。”
伊西纪念叨着独自往前走了。我疑惑地看了清满纯一眼,然而后者眯起眼睛噤口不言。
看来,只能上门见着面才能知道这个“老相识”是谁了。
向岛位于花川户今户桥的对岸,是文人墨客爱去的地方,清满纯对那儿似乎尤其熟悉,他不一会儿便走到了伊西纪的前头,领着我们走过长长的吾妻桥先来到了本所——这里密布御家人的宅邸。本所的御家人我也有所耳闻,大多是些嚣张跋扈的武家子弟,在江户人眼里臭名昭著。我们来到这里之后路遇了好几队夜巡的御徒组,不过亏得伊西纪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这几家御徒组都没有为难我们。我们走过这些宅邸,又越过一座桥,向岛便近在眼前了。
“三围社、百花园,牛岛神社,都在这向岛上。小安你之前来过吗?”清满纯问我。
“没有……”
“就知道,所以今晚我和伊大人才决定要把你带出来呀!让你见见世面!”
该出来见见世面的明明是你自己好不好?!等等,这家伙好像足不出户也对市井之事无所不知……
虽说向岛是文人墨客的聚集之地,但此时已是深夜,伴着乌鸦叫声,四下里一个行人都没有,若要我独自走这么远的路前来寻访一个陌生人我会断然拒绝,幸亏有这两人带头,我倒不至于边走边心惊胆战。
话说回来,从几分钟前开始,我便有种异样感觉,耳边总有沙沙声挥之不去。低头看了一眼脚下,不知何时起,我已经走在一条盖满白雪、并且白雪之下埋着落叶的漆黑山路之上了。
耳边诡异的沙沙声依旧响着,刺激着我的大脑。那种感觉就像后头有个人紧跟着你,但你的每次回头都毫无结果:身后只是漆黑的下山道路,没有一点活物踪影。我也确定这声音不是伊西纪或者清满纯发出来的,因为这个时候他们两个正走在离我有些距离的前头,脚步踩在落叶上的声音不可能如此清晰。一想到这里,我的牙关便开始颤抖哆嗦起来,走了一整个白天的双腿也自然而然便软了,脚下的步子再一次慢了下来。
“喂,小安啊,年纪轻轻的,怎么连我们两个都跟不上?!”走在山路上方的伊西纪见我又慢了下来,果然回身开始嘲讽。
被神秘声音吓软腿这件事可不能让这两位同僚知道,所以我只好用尴尬的笑容掩饰内心的恐惧与慌乱,同时一只手捂住肚子:
“那个,我真的有点累啊,走了这么远的路……肚子也有点饿了……”
“你啊,来之前不是刚和我们两个还有留依师傅一道吃过晚饭吗?还是走快点罢,我会好心帮你求着那里的主人,让他给你一点东西吃的。”
伊西纪嘴上这么说着,却同清满纯越走越快,完全没有一点等队友的自觉。当我再次抬起头看向前面的山路的时候,这两人已经抛下我走远,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无影无踪。
“喂……是你们两个好说歹说我才陪你们一起过来的呀,这下倒是先把我给落在后面了……我可完全不认识这里的路!”
伴着乌鸦的叫声,我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山路边的一颗小树桩上。伊西纪和清满纯若是发现我没跟上来,肯定会回过头来找寻我的,那就让我先坐下歇息一会儿吧。
耳边那近距离的沙沙声此时也已经消失了。或许是自己脚步的回音吧,自己一停下来,那声音就不见了。嗯,不会错的……
不知过了多久——总之在这漆黑的山里头,我没有一点儿时间观念,觉得一分钟也像白日、在山下过一个时辰那般漫长——脚踩在落叶上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沙沙,沙沙。”
而我正好端端坐着休息,所以,肯定是那两个先前抛下我的人。
“你们两个终于想起我来了……”
然而前头的路并没有来人,相反,上山方向倒是缓缓走来一个在月光照耀下身上落有斑驳叶影的行者。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不一会儿,随着沙沙声变重,那人走近了我才注意到他身上披着的草席以及头上戴着的草笠,只是原先手里捻着的那串佛珠不见了,一同消失的还有另外一边空荡荡的袖子,现在那儿正好端端长着一只手。
来者正是一早我与留依在道场门口见到过的那位叫花子和尚。不过,他在这个点来到这山上做什么?难道他就是这山里某个寺庙的僧人?
我直愣愣看着他说不出话来,但这个叫花子好像认出了我,抬手把头上的草笠摘了下来,这下我得以看清他的容貌。这是一个有着惨白皮肤的美男子,但并不是脸上涂上白粉之后的那种白,论相貌完全能与清满纯一较高下,只不过他的骇人肤色一下让他变得有些难以接近了;他的眉毛又细又长,同头发一样都是黑色,这说明他也没有得所谓白化症,这让我又疑惑起来;他的鼻梁很高,没有一点胡子,嘴唇也是薄薄的,却有着猩红的妖艳颜色,若他是个女人,那这垂涎欲滴的嘴唇着实令人疯狂,想到这里我又开始怀疑起原先认为的他的和尚身份……
“您是佐佐木道场那个女师傅身边的人吧?”眼前这个异样到妖怪般的美男子突然开口问我。山上的风雪似乎一下变冷了些。此刻他就站在我的面前,但不知怎的,“沙沙”声却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