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位于走廊彼端的香香正在努力寻找可以用作沟通的管道,好不容易才让她遇上这一个。紧急清一清喉咙,她拨开盖面,向着牆壁上被凋琢成百合花的通讯器开口半吼道:「传令宫务部,奥普兰王国第一王位继承人要求觐见国王。立即!」
不吼可不行,因为远距离通讯需要力气。要怪就去怪她父王,竟然不把珍贵的钱拿去升级通讯设备!
「上吧!『飞毡子』。」
鼓膜接收到声纹的振盪,原本捲缩在一旁的四方形盒子忽然释放出蒸汽,缓缓伸出两条下弦月形状的机械腿,它的正式学名是「远距离简便式载人步甲」,你可以想像它类似于孩子玩的儿童木马,只是缺少了尾巴和头部,在作为身体的平面板子的左右两方,各自安装了小小的握柄。
由于裙子长度的关係,公主只能够侧坐。一般而言这样其实不太好,因为重心会倾向其中一方,令操作者很容易从步行机甲上摔下来。但公主早已驾轻就熟。
毕竟王宫太大,用两条腿走路会把人累死。声控载具至少可以抵上一程距离,儘管在外人眼中,她心爱的『飞毡子』已经是上世纪的老奶奶级古董玩具。
但管他呢!还可以用就好。万一『飞毡子』拿去送修了,那时候她才算得上是欲哭无泪:要套上尖削的高跟皮鞋,像淑女一样端端庄庄地走数十米远以上的路,箇中滋味实在太过辛酸。
香香拉动引擎的牵绳,把转速调至最高,一路滑行到父王书房附近的位置。沿途虽然遇见十二、三组正在值勤的王家侍卫,但没有一个敢去拦截高速疾走的公主殿下──无关乎他们有没有权利随意接触王室成员,而是万一被这件「小玩具」撞倒,可不是能够拍拍屁股、云淡风清地继续耍酷的轻鬆事情。
顺带一提,聪明的多鲁托不在这堆侍卫当中。因为他隶属于外朝的御林军,目前尚未取得可以在内廷效力资格。至于他为什么会当上香香的保镳和玩伴,这可就是说来话长的一件事了。
不过我们的目光,还是先暂且放在公主身上吧?
当她来到门外,却发现室内不止一人。笑容可掬的父王坐在惯常的位置上,站在他面前的却是沃格勋爵。后者转身发现香香后,眼底裡闪过一种神色,彷彿是自己碰上了令人作噁的不洁之物。
她是否来得不是时候啊?
「如此,微臣告退。」勋爵遵从惯例,在国王面前下跪──面对至高无上的王权象徵,即使是骨肉至亲亦必须对此跪下,更遑论区区的一个没有实权的男爵。
公主亦随即屈曲双膝,面向国王口唸敬辞:「王国第一王女『阿维尔达‧唐‧汉森』,叩见父王陛下。」
「平身吧,爱女。」
「谢父王。」少女绷紧著一张清水脸蛋,仰视面前站得笔直的男人。
按照奥普兰王国的传统习俗,贵族必须向所有王室成员行礼。但沃格勋爵尚未等到公主站立得当,就经已迳自越过体型瘦小的她,从左侧的方向迈步走出房间。这种态度,分明是视眼前的王女如同无物。尤其是他嘴唇上两片趾高气扬的八字鬍,看上去竟然比它的主人更要可恶。
......看吧!她就知道。勋爵从来就不喜欢她。恐怕以后、将来、永远都不可能对她改观。
因为她是出身卑微的玛莉莲王后所诞下的孩子啊?
「不需要在意沃格勋爵,他始终是你的长辈。」国王以慈祥一笑尝试打圆场,脸上的线条因而变得柔和不少。「过来吧,香香。」
他对她招了招手。
「才没有在意呐!我一向尊敬老人家。」公主假装满不在乎,带着笑意走向父王。
为了不令父亲他担心。
「待我想想,宝贝女儿在这个时候寻找自己,会是为了什么事了?」以手指轻按下巴,国王脸带微笑作势思考。
公主的父亲名为「阿尔弗雷特‧唐‧汉森」,过去熟悉他的朋友会称呼他的小名*1「刚」。虽然现在看起来稍微欠缺精神的样子,但可能是因为衣料颜色的关係吧?这件日常燕居穿着的常服,是用赭色的暗云素面布织成,金线刺绣的龙从肩膀一直游离至下摆。这种低调的奢华,彷彿把人脸上的血色也带走了。
──她记得,母后去世那天,父王身上所穿的也是同一件龙袍。
似是为了驱散那股不存在的血腥味,香香努力在自己的脑海中抹去阴霾。
「难道是缺少零用钱?」
「不是。而且我们哪儿有多馀的钱作零用?」
「那就是练剑的时候,你又输给多鲁托了。」
「我才不会一直输给他!昨天差点儿就赢──不是这个!」
国王又歪头,想了一想:「啊,香香你终于愿意搬来爸爸的寝宫旁边居住了?」
「请停止这种鬼父式的发言!绝对不可能!」
国王露出被击败的可怜表情。
「香香......你、你终于到了叛逆期吗?」
「才没有!」父王真的太奸诈了,明知她对这个表情没辙。「我是想说关于凯莉的新裙子,」
国王伸出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神情忽然变得非常凝重:「我明白了......乖女儿,你误会了。」
「诶?」
阿尔弗雷特国王把放在手边的盒子递给香香,那个一般是在高级订造服装店裡头才会出售给顾客的漂亮纸盒。
公主有种不安的预感。
「父王我绝对是一视同仁,请放心吧,我也为你准备好了。」
假如现在有测量心跳的仪器,你会发现香香公主的心跳速度绝对飙上一百下以上。
「父亲大人,你可知道御厨房裡已经没有白米了!这样子连白粥也熬不成!」
国王勉强从这句咆哮中辨认出几个认识的词语:「原、原来如──」
「难道父亲大人不认为先填饱肚子比较重要吗?」
阿尔弗雷特在暴走的女儿面前,看似愈来愈没有底气:「但是那个流浪行商说,愿意给我一个折扣,」
「请问是多少?五折?八折?」
国王低声报出一个数字,这是第无数次,公主扼腕后悔自己沒有留在父王身边的时刻。
但是气恼归气恼,香香知道自己的父亲尚未昏庸到宁愿饿坏自己的两个女儿,也要打肿脸强充胖子的程度。因此她逐渐安静下来,紧紧抱住那个不曾打开的盒子。
「......父王买下它的原因,是否因为这条裙子就是我的嫁妆?」
只要不打开的话,是否就可以不用面对现实?几乎每一个孤寂无人的夜晚,公主都会呆坐在窗边,凝望天空思考。
她与另一个国家的王子即将订立婚约,然而彼此之间却从未有过任何的交流。「为什么要她嫁给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呢?」这是香香一直不敢开口询问的疑惑。
她甚至不敢去面对,自己根本不想离开这个家、远嫁他乡的这个想法。
因为她不可以。
她是奥普兰王国的公主,既有相应的权利,就有对等的义务。这或许是她无法逃避的责任。
那至少,在连这点自由也要失去之前──
身体突然被一股热度紧紧包围,父王温柔的大手正轻轻抚摸她的头顶。他好像对自己低语了什么,但因为香香她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一切仿佛都变得非常遥远了。
*1小名:汉森一族的祖先,据说与位于远东的大国「龙之国」有所渊源,因此后代仍然保留着不少具有东方情调的习俗,比如婴儿出生后举行的「抓周礼」,以及父母会为未成年的子女起一个汉字小名用作日常称呼。根据史官的记载,阿维尔达公主在「抓周礼」上似乎对任何小物件都兴趣缺缺,唯独对王后手中的钱币表现出极大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