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雪琪躲在小包间里,手捂着半张脸,不断地小声咳嗽。

大厅每一处都弥漫着呛人的烟雾,杂乱无章却有节奏感的键盘敲击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即便是附近条件最好的地方仍然人迹罕至,数百台半旧半新的电脑只有十几台台散发着孤独的光,让人不禁怀疑是不是第二天就要倒闭了。

几年前这里的常客是大学城的年轻人,而如今这里却成为了年近中年的大叔常来的会所,三五个人围着坐成一排连麦,大口吃着外卖送来的烧烤,或是单独一人坐在角落里喝啤酒。大 叔们不像年轻人那样体力充沛,由于是凌晨的缘故,声音也自然没有想象中的震耳欲聋,反而安静得像是下榻某处酒店。

路雪琪捏着帘布,四下里警觉地张望,确认无误后将帘布滑动着封死。从那栋公寓逃出来以后,她原本打算沿着直线一路加速,但或许是太过紧张的缘故,导致在降落过程中逐渐偏离了原轨道,最后不慎撞在一栋商场上。受伤的她暂时无法再度启动咒术,只好拖着负伤的身体进入这栋商场,等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站在地下网吧的门口了。

“来上网吗?”

旁边戴着耳机的大叔眼前一亮,掐灭烧了将近一半的烟头,对闯进包间的路雪琪友好地打招呼。虽然名义上是包间,实际上和大厅只有一帘之隔,里面的声音也会顺着传出去。

不过好在周围人烟稀少,仅有的两个邋遢着胡子穿着背心的大叔在盯着屏幕,全神贯注得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啊不是不是……”路雪琪慌忙摆手,却又停了下来。

我在躲避别人的追杀……这种事无论如何都难以说出口。她不知所措地低下了头,想转身换一间没人的包厢。

“怎么,不好意思承认?”大叔爽朗地笑着,给路雪琪拉开了另一个座位,包厢里只有两台电脑。这儿的设备还不错,整座网吧建在地下,面积抵得上一个小商场。地板全由瓷砖铺成,座椅全是宽敞舒适的沙发椅,水晶吊灯把这座地下城堡装点得金碧辉煌。

可就连这样的设施也难以吸引现在的年轻人了,仅仅只是过了三年而已。

“没有,我只是……”路雪琪一时语塞,她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没关系,大叔理解你的心情。”他殷勤地给路雪琪打开电脑,却不是因为她是个亭亭玉立的女孩,似乎是更复杂的原因。

“不容易啊!”

大叔躺在椅子上感叹,拍了拍空着的橙色沙发椅,示意她坐下。他看上去三十出头,却给人年迈沧桑的感觉,不过对于她而言确实是大叔的辈分。

“什么不容易?”

无法推辞的路雪琪只好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上,和大叔保持一段距离。

“像你这样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大叔把耳机挂在脖子上,“现在的人几乎都对电脑失去了兴趣。也不知怎么的,着了魔一样,人人都想买个VR,像是没有VR太阳都升不起来。我女儿只有7岁,看着她妈一有空戴个头盔,就非嚷嚷要我也给她买个。要不是规定最低使用年龄是12岁,估计孩子他妈也一块来说服我。”

“是时代变了吧。”路雪琪稍稍放松了警惕。虽然大叔很殷勤,却是个亲切的人,不像小说电影里那样一脸猥琐。

“对啊,时代变了。要不是我撒谎说今天加班,或许都没时间跑来摸一摸电脑。”大叔长叹着气,拿起剩半罐的冰镇啤酒喝了一口,“像你这样还肯上网的人几乎绝版了,何况还是个小姑娘。我听说现在的年轻人去网吧都是难以启齿的事,因为他们整天都泡在虚拟游戏里,玩电脑就是落伍。”

路雪琪沉默了,实在无法坦白其实她也是大叔口中的“现在的年轻人”。

“你别看这里冷冷清清,几年前可是这附近最火的地儿。”大叔咬了一口服务员送来的烤肠,“这家网吧开了十几年,换了好几个老板。我上大学的时候就经常来上网,就是有时候被女朋友揪出去。现在她成了我老婆。”

“哦哦,那恭喜……”路雪琪僵硬地撑着不自然的微笑。他们实在聊不到一起去,但看着大叔兴致勃勃的神情,打断他又于心不忍。

“只是挺遗憾的,这地方离倒闭也不远了,我老婆跟我打闹的回忆也要跟着它一块消失了。”大叔舔了舔嘴唇,把剩下半根香肠一口吞下,“这VR到底有啥吸引人的?不就是戴个头盔么?属于我们时代的浪漫只能是电脑!”

他满腔怒火地抗议,模仿伟大的领袖站在众人面前振臂号召。像是这么做真的能把一个时代的人集结起来一样。

可现实却无人回应他的宣言,跟他一个时代的人要么事业有成走向人生巅峰,要么守着家人默默耕耘着平凡的日子。

“你家现在还有电脑么?”

突如其来地,大叔毫无预兆地问了一句。

“现在家长都觉得电脑是落后的玩意儿,谁不想让孩子跟上时代的潮流呢。我不喜欢VR,也不想让孩子落在别人后面。”大叔扫兴地摇了摇头,“你小时候应该经常玩儿吧?可惜现在都见不到了。”

她愣着没有回答,不知道为什么大叔来的哪一出。

不过仔细一想……的确有很长时间没碰过电脑了。

大叔说的一点没错,这个时代的年轻人基本不再使用沉重的电脑。VR头盔和机械手环能满足几乎所有的需求,电脑已是被埋葬在时光尘埃里的淘汰品。

现在依旧还摆弄着电脑的,都是群大叔级别的人。他们不像青年一样随波逐流,是真正喜欢这种机械的爱好者。

路雪琪默不作声地抚摸着键盘,亮起的屏幕在她面前闪烁,无数堆积的数据汇集成影像。大叔回过头看自己的屏幕,手忙脚乱的按着键盘。

他屏幕上是一款古老的赛车游戏,画面虽精致,但终究是过时。空荡荡的场景里,像是有不尽的陈年旧事。

“怎么了同学,不开机?”

大叔忙完了一局,好奇地问着路雪琪。

她忽然惊醒,恍惚间浑然不觉地走神了,面前的屏幕进入了待机模式,周围的环境也变得安静起来。

说起来她根本就不是来上网,而是来躲避江夏和三月雨立绪的追击,自然不需要打开电脑也不需要玩游戏。

可大叔的表情极度诚恳,又容不得她拒绝。

“是不是没钱啦?好说好说,我这儿还有朋友的一张网卡,你要实在付不起可以先用他的。”大叔在左右裤兜里来回摸索,掏出一张泛着微黄的网卡。

真奇怪,网吧都快倒闭了,还一直带着别人的网卡?路雪琪伸出去的手悬在半空,犹豫着要不要接下。

“这卡是以前经常跟我来的朋友给我的,他老婆让他买VR,之后就再也没来过。明年网吧被上面的商场吞并,这卡就作废了。”似乎看出了她的疑虑,大叔胡乱抓了抓头发,“里面钱还不少,本来想着一直带在身上,万一遇到还喜欢电脑的人,就请他过把瘾。好几个人用过这卡了,你是最年轻的。”

“哦,谢谢……”路雪琪作出一副满怀感激的表情收下。

网卡插入电脑,在指引下打开了桌面,她呆坐了一会儿不知道干什么,又不能直说“其实我什么也不会”,因为不忍心辜负了大叔的厚望。

实际上,路雪琪对电脑一窍不通——不会玩游戏,也不会干其他的事。只是无法回绝大叔的盛情,才勉强坐在这里。

本来她只想打算躺沙发椅上睡一晚,第二天找机会溜出去。

溜出去……去哪儿呢。

她捏了捏松散的发梢,满脸苦恼。

那栋刚搬进去的公寓无法再回去了,除此之外她能逃去哪里?即使找到新的居所,之后又该如何处理?她能永远躲过追杀吗?

都是未知数。路雪琪背靠着沙发椅,双目无神地看着闪烁的屏幕。

叛离赤鸢者无以明哲保身,现在来看这并不夸张。

加入赤鸢会如愿以偿得到超越常人的能力,而为此付出的代价是……至死不渝的忠诚。

倘若违背了组织的教条,他们会派人追至天涯海角,只为亲自手刃。背叛者可能会突然死在商场的存货仓,或是黎明前的小街巷,鬼魅般人间蒸发,尸骨无存。

她不敢逃向其他城市,公路网、铁路网甚至水路网都有可能在他们的秘密监视之下。三个月以来不断东躲西藏,每天睡前提心吊胆地拉上公寓的窗帘,一个星期后又换一家新的公寓。她曾一度以为躲过了那漆黑的暗影,直到三月雨立绪和看起来吊儿郎当的江夏出现。

可他们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将她擒拿回去,而是要费尽心力地用“调查问卷”作掩饰?倘若三月雨立绪真想将她处理掉,那么在她到来之前,自己就能察觉到危险的存在,可她没有感到危机的信号。

难道说三月雨立绪念着昔日旧友的情面,故意放自己一条生路?

“奇了怪了,怎么这会儿安静得跟死了人一样。”大叔摘下耳机,侧着耳朵听帘布外的声音。确实比起路雪琪刚从公寓高层坠落,跑到这里避难的时候安静许多。

“应该都睡了,时间不早了。”路雪琪指了指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凌晨一点零三分,都困了吧。”

“怎么可能!”大叔不相信地嚷嚷着,“但凡坐在这里的,都是中年人里的战斗机!别看我们三十多岁,发起狠来不到四点坚决不睡!”

“可外面很安静啊。”路雪琪拗不过大叔,“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嘛……”

大叔站起身,像是要让她亲眼看见似的,气冲冲地绕过路雪琪,一把拉开帘布。

“靠!真都睡了!”大叔气得脚直跺地板,失望地把帘布合上。

透过一丝缝隙,路雪琪看见大厅的人都趴在键盘上睡得死沉。大概玩得太累了吧?一群三四十岁不服老的大叔们,能撑到这个时间已经很值得骄傲了。

可是,话虽这样说……睡觉不关电脑的吗?路雪琪噘着嘴,她有轻微的强迫症,即使居住条件很差,但也要打理得井井有条。看着这群直接睡觉连电脑都不关机的大叔,她有一股上去把电脑一个个全关死的冲动。

不对,全关死……路雪琪肩膀一颤,似乎察觉了什么。确实是全关死,整个大厅的人都脸压着键盘沉沉睡去,有的一局游戏还没结束。就好像……突然间所有人都睡着了一样。

她拉上帘布,眼睛直直地盯着地面,呼吸不经意间变得短小急促。

难道是他们来了?她手心冒汗地揪着衣襟,想到了最坏的情况。

不可能,她离开那栋公寓很远了,就算他们两人手眼通天,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找到她。

正当她起身出去查看详情的时候,大厅各处的水晶吊灯都忽然熄灭,像是断了电闸,可电脑却仍旧亮着。

“灯坏了?”

通过路雪琪拉开的一道缝,大叔挤着眼看了看漆黑的大厅。灯灭了以后,少数几台电脑成为了整个大厅的光源,阴森得仿佛电影里常见的恐怖监狱。

猛然间路雪琪胸口一紧,犹如被阴魂不散的东西死死地缠绕住。

从和大叔交谈开始,她就有一种莫名的紧张感。原本以为只是化险为夷后的庆幸,但她此时却觉得这若隐若现的窒息感越来越强烈……那直觉就如野兔察觉到潜伏在窟外等待的猎食者。

她拨开帘布,眼神紧紧地注视着令她感到不安的气息来源……地下入口。

那里一定出事了,路雪琪暗自断定。尽管看不清门口,但前所未有的窒息感像是把她淹没在汹涌的潮水中。

“唉,灯终于好了!”

过了不久,大厅的吊顶全部恢复了正常,一切都完好如初。外面也没传来可怕的动静,世界和平得就仿佛世外桃源。然而她心里的危机却始终没有划上休止符,那股纠缠不清的感觉仍旧没能消散。

“饿了?”大叔看着路雪琪微红的面颊,“女孩子通宵要注意身体啊。叫点宵夜?我给你说这家网吧自营的炒饭超级好吃,不比什么特级厨师做得差!”

大叔打开桌面的点餐服务,随手一点,半分钟过去没有任何反应。他纳闷地摸了摸扎手的胡茬,鼠标玩儿命地狂敲。

他不断点着呼叫服务员的选项,可过了一段时间仍未得到回应。

“我去,今天怎么搞的!平时服务员随叫随到,从来没等过这么久!”大叔不耐烦地拍了拍桌子,“别告诉我服务员也睡着了!”

路雪琪小心地拉开一条缝隙,果不其然,正如大叔说的那样,前台服务员也趴在柜台上不省人事。他们保持站立的姿势弯着腰,很难想象这种姿势竟然能睡得下去。

到底怎么了?她心跳加剧得可以听见。人本就不多的大厅死气沉沉,像是这座地下网吧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嗒嗒……嗒嗒……大厅另一边传来微弱的脚步声。

还有没睡着的人吗?

路雪琪再次向外望去。两个模糊的人影站在不远处的门口,看情况是刚从外面进来。他们走进大厅,没有理会睡着的服务员,径直地经过前台四处张望,似乎在寻找某人。

其中一个顶着棒球帽的黑色短袖男转身将大门锁死,在玻璃门中央挂起“Close”的标识,关上了不锈钢的滑动门,代表暂停营业。

他们是谁,在做什么?

首先可以确定他们不是工作人员,因为在棒球帽男关上门的一刹那,另一位衣着正装的男人拿起手中像是怀表一样的装置,朝各个方向对准。

轻轻捏着帘布,路雪琪伏在帘后听着他们的对话。正常人肯定听不清楚,但她的感觉器官远超常人,这也是赤鸢赋予她的能力之一。

“我看这儿都是一群邋遢大叔,她一个小姑娘能在这里?”棒球帽男不屑地吵嚷,“我看那探测器根本就是坏了!”

他肆无忌惮地闯进商品区,打开冷藏箱拿出冰镇冷饮,三两口喝完直接扔在地面,铁罐与瓷砖清脆的撞击声在大厅里回响。

“少啰嗦!这探测器是上面给的最新款式,精准得很!”正装男抓着怀表不断转身探测。

“我看未必,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有失足马有失蹄,说不准这还真是个劣质品。”

棒球帽男不以为然地哼着,他双手抄在兜里,乖乖地跟在正装男身后,像是忠诚的下属。

“都找了整整五天了,好不容易探测器有了反应,怎么能就此罢休。”正装男认真地看着怀表,眉头紧皱。

“太折腾了!就找个人还要大费周折!”棒球帽男有点不耐烦。

“少说废话,赶紧开工!探测器只给个具体方向,剩下的人就交给你处理。”正装男冷冷地吩咐。尽管没有半点情愿,但棒球帽男只能老实听令,开始扒开各个包厢的帘布。

在他走到对面的包厢时,借着吊灯的光路雪琪看清了棒球帽男胸前的曲别针徽章——一只折断单翼的候鸟在燃起烈焰的高塔处掠过,摇摇欲坠的塔尖挂满了森冷的骸骨。

赤鸢的标志!

她下意识抓紧了沙发椅的坐垫,冷汗顺着脖颈从额头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