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坪上的浇灌装置旋转着喷洒出花冠状的清水,一道小小的彩虹出现在弧形的水花之上。

——如果是平常,我也许会将那道罕见的彩虹拍成照片发给姐姐;但现在,我的注意力只在那道小小的「奇观」上停留了一两秒,就马上回到了自己所处的棘手现实中来。

很遗憾,我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拿回手机。

没有拿回手机,还跟着没收了我手机的白竹老师走出了教学楼。

而且,我们的目的地,还是她的「家」。

「节节败退」这个词的形象之处,我现在深有体会:只要在战场上输掉第一役,之后的阵地也会接二连三地被敌军攻破——这便是我现在的处境。

说到这里,我又不得不提起「进退两难」这个词的妙处,用它来形容我现在的困境也是再适合不过了:如果说我还有反悔的机会,那就是在白竹老师折返回教室之前的那一刻,但是现在,在我自愿去追上白竹老师的数分钟后的现在,我别无选择,只有乖乖被这个女人牵着鼻子走的份。

当然,我并不是不能马上逃走。

现在正值中午的放学时间,一路上,下课的学生三五成群地从我们身边走过,辉夜姬就算有再大的胆量,也不可能冒失到在这里对我动手。

如果她要对我动手的话,早在教室里她就会那么做了。

事实上,她缺乏杀死我的动机——这一次,她的目的并不是要取走我的性命。

她一定是想要拿到一些情报。

因此她一开始才会收走我的手机,想借此机会留住我,让我跟着去她家。

她布下的陷阱是那么明显,以至于我可以轻易避开。

然而,如果连我都知道她的陷阱是如此「明显」,她本人当然也不可能不知道。

也就是说,「遭到我拒绝」的这个结局,是辉夜姬从一开始就预料到的。

也许是利用手机的事跟我谈条件之前,也许是在没收我手机之前,又或许是在来这里上课之前——好吧,也许是我想得太远,我本不想这样高估眼前的这个对手的,但很显然,低估了辉夜姬的结果就是让自己落入她欲擒故纵的圈套。

我知道,不论给我多少次机会,我都会在听到辉夜姬谈及「母亲」的事时做出同样的选择:只要能获取更多有关母亲的情报,即使让辉夜姬再一次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在所不惜。

当然,辉夜姬不可能不知道我的这个弱点。

不过……如果真的遇到那种情况,我难保不会像上次那样被吓到哭出来。

对于自己在勇气方面的欠缺,我当然是有着百分之百的自知之明。因此,我决定在百分之五十的程度上相信辉夜姬刚才所说的话——

「你和我认识的某个朋友长得很像。」

不论她是否真的和母亲认识,又和母亲有怎样的关系,从她利用「母亲」的话题作为诱饵这点来看,她多多少少是知道有关我们母亲的那些事的。

那些真相被模糊了的,如同沉入海底的巨轮一般的往事。

「你刚才说你认识我的母亲,那么……她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

我们走出校门,穿过学校正对面的那条马路,我按耐不住内心的躁动,率先打破了沉默。

看到我主动向她提问,辉夜姬稍微犹豫一下,接着才慢悠悠地做出回答:

「浅茶色。」

说到这里,她故意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窥视我的反应。我知道她还没说完,于是没有打断她。

「那是在阳光下,或者光线充足的房间里时的颜色。」

「……」

老实说,我已经快要忘记母亲的容貌了。

我记得她眼睛的颜色,记得她说话时一张一合的嘴唇,记得她头发的香味,也记得她手掌的柔软触感……但将这些细节全部拼凑起来,我却无法得到对于母亲的整体印象。

自从小时候和姐姐的那次冲突之后,爸爸把母亲的照片都收进抽屉里锁了起来。不管是出于什么考量,逃避或是遗忘,总之我们三个人达成了一致,不再提起有关母亲的任何事。

在旁人看来,我们的做法或许很奇怪,或许不可理喻,但在我看来,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一点儿都不奇怪」的家庭。

此时此刻,听着辉夜姬的描述,我记忆中关于母亲的形象也开始逐渐复苏。

「……在光线昏暗的时候,是褐色——准确来说,是深红色。」

辉夜姬的回答,跟我回忆中的母亲的瞳色完全重叠。

之所以会用母亲的瞳色来提问,是因为她的眼睛有着一个异于常人的特点:会随着光线改变颜色,就像猫科动物那样。当然,除了会变色以外,母亲的眼睛跟普通人的没两样——除了更漂亮以外,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因此,如果只是跟她偶尔接触,是不会发现关于她眼睛颜色的这个细节的。

「我说的没错吧?」

说完,辉夜姬又用礼貌的声音向我确认了一遍。

我没有给出回应,因为现在我的大脑中,一个巨大的矛盾正慢慢膨胀起来:如果辉夜姬认识母亲,那么上次出现在车库的那个人又是谁?如果这两个人互相认识,辉夜姬也就不会做出那样的反应了。她当时迅速从我身边逃开,就是为了躲避突然出现的「敌人」。

当然,互为敌人的关系也可以称之为「认识」,毕竟辉夜姬极有可能为了迷惑我而将「敌人」说成是「朋友」。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如果上次出现在车库的那个人就是「母亲」——那么辉夜姬将她说成是「自己的朋友」就显得愚蠢至极了,因为她明知道这么说是骗不倒我的。

我发现的所谓「矛盾」就在于此:上次出现的那个神秘人,在我看来是「母亲」,在辉夜姬看来却并不是「母亲」。但从我对辉夜姬的了解来看,她不是那种会说出有明显逻辑漏洞的话的人。

也就是说,只有两种情况:要么是我当时错把其他人当成了母亲,要么就是辉夜姬根本不认识母亲,她在说谎,只是凑巧猜对了母亲的瞳色——尽管这种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就算我答对了,你也不用表现得那么沮丧吧?」

似乎是察觉到我心境的变化,辉夜姬半开玩笑地调侃道。她说的没错,我现在确实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

之前看到的那个酷似母亲的神秘人,很有可能只是我的错觉——只是想到这种可能性,我心中的失落便难以抑制地扩散开来。

「你是什么时候认识我母亲的?」

不论给我多少个大脑,我也猜不透自己的母亲为何会跟辉夜姬这种人有交集。

「我们为什么不一边喝茶一边继续聊这些事呢?」

辉夜姬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她指了指出现在我们前方的那栋公寓楼,不紧不慢地提出建议,「先上楼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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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对面的这栋公寓楼看上去很新,大概是最近几年才修建起来,不管是墙壁的粉刷还是电梯的内壁,都被保养得干干净净。

跟我租下的那栋老旧商住两用楼比起来,这里的设施和环境可以称得上是「高档」。顺便一提,我的住所跟这栋公寓楼隔着两条街,如果我在除了上课以外的时间都呆在宿舍的话,遇到白竹老师的几率应该会很小。

「说起来,刚才那三个女生,是你的室友吗?」

按下电梯的楼层数后,白竹老师随意地向我抛出一个问题。

「只是同班生而已,不是室友。」

「这么说,你没跟你室友一起来上课?」

虽然只是看似不经意的随机提问,但我还没有忘记白竹老师是辉夜姬的事实,她是在打探关于我的个人情报吗?

「为什么你会那样认为?」

我没有室友——如果这么回答了的话,我住在校外的这件事也迟早会暴露。总觉得如果这件事也被白竹老师知道,我的行踪有一半都会被她掌握。即使我现在正跟她若无其事地聊天,但作为捕手来说,我跟她的立场实际上应该是完全对立的才是。

「看来你把注意力全都放在偷拍我这件事上了,你完全没注意到教室里的其他学生吗?」

「那不是偷拍,我只是在搜集情报。」

我条件反射地对那个词提出抗议,白竹老师却无视了我的反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进教室来的学生,基本都是两到四人为一组,即使是今天迟到的学生,也是四个人一起进教室。因为你们的寝室是四人间,刚入学的新生会以寝室为单位一起行动,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当然——不那么合群的人就另当别论了。你是合群的人吗,夏夜同学?」

白竹老师话音未落,电梯门就已经在我们面前缓缓打开。

「我来你家可不是为了跟你讨论这种无聊的话题。」

我无视白竹老师的问题,径自走出了电梯。

「是,是,你来我家是为了跟我交换情报。」

似乎是我的反应过于生硬,白竹老师态度敷衍地终止了刚才的话题。

「不过,刚刚是谁说『很抱歉偷拍了您』来着?」

……看来比起从我这里得到情报或捞到什么好处,辉夜姬对于如何捉弄我更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