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新年已直直逼过来,政府迫于之前许下的承诺,匆忙地准备着这场穹顶下的造雨实验。

无论新一代还是开拓者遗留者,都在翘首以盼这一天的到来,媒体也大肆宣传,舆论甚至宣扬着要将实验的日子定为“雨降日”每年纪念。

这是决不能失败的实验。然而正如目前一拖再拖的情况所暗示的,要想在穹顶内造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即使只是许诺市中心部分地区,也难以实现。

季时雨从未对此抱有期待,他确实很喜欢雨,也希望能在穹顶下再次看到下雨,但没有对政府抱有期待。并非因为政府无能,只是他讨厌期待落空的感觉,对所有事都看向失败的一面,以避免产生失落感。正如他喜欢的太宰治所说的“若能避开狂喜的降临,自然也不会有悲哀袭来。”这样虽然没有了期待被回应的快感,却也不会有期待落空的伤感。

政府最终没能做到降雨。

当旧年最后一天来临,人们发现天空中渐渐飘落起了白色的花朵,用手接下它,它便会像羞怯的姑娘一样,不知钻到哪里去了。

街道上的新一代呆呆地站着,欣赏这从未实际见过的景色,而其他人露出笑容,对着熟悉又陌生的雪花热泪盈眶。

这不是一开始所宣扬的,却也不惹人们讨厌。相反,人们不知疲倦地看着雪花飘落,更玩得开的在公园里做起了堆雪人,打雪仗的活动。整座城市洋溢着欢乐的气氛,似乎只有季时雨一个人在不开心,他不对造雨抱有期待,但对于市政府做不到造雨转而造雪这件事有些生气,尤其是这种欺骗式的转移方法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同。他是不讨厌雪的,看着别人欢乐的样子,也只好将不愉快收起,说服自己接受这一切。

雪一直下到晚上,所有人都沉浸于喜悦之中,不仅因为雪,也因为这是跨年的夜晚。

而除了微微的不愉快,令季时雨感到麻烦的是,不知为什么,想要到山上的神社做新年参拜,得从山脚缆车开始排队。

参拜不是这个国家的习俗,新弗伦萨处于杜克公国与奥古斯都的交界处,城市建立之初融入的不少移民,如今早已是杜克公民多年,在过去的日子里,许多不同传统文化交融的成果之一,就是所有的传统活动里都掺杂着各式各样的人。

他并非喜欢走动的人,甚至很少在城市各处出现。但新年参拜也是他必须进行的活动之一,直观原因只是在人云亦云:近几年虚拟房间里的人们都会在新年伊始展示自己参拜求得的签运,一开始没有那么多人,但随着参与人数增多,他感受到了焦虑,人是必须要有归属感存在感这类东西的,或许在现实,或许在别的地方。

眼前长长的队伍绕了一圈又一圈,季时雨未曾料想到,会有这么多人选择在现实里实打实的去参拜,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情况,当看到满山白皑皑的一片,他明白了。作为少数存在的神社,又是其中有幸处于降雪区域的一份子,真是神明保佑。他无奈地离开队伍,在山脚的道路边散起步来。

实在难做放弃便是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大不了在网上求一签。

新年与降雪的影响仍旧表现在街道上,彻夜不停的商家促销,成双成对的来往人群,所有的一切,看上去都是如此喜庆,除了灰溜溜逃走的季时雨。明明散步是为了放松心情,街道的这幅景象却使得他倍感不悦,想到白排了那么久队,他又后悔起来。

不,这不是值得后悔的事。在当时的情况下做出了如此的判断,即使再次回到那时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没必要为了任何事后悔,只要在下次同样的情况下做出改变就行。

恢复平静的心情,他走向回公寓的路,既然半夜无法加入他们的展示队伍,网上求签又显得格格不入,干脆就找个理由早点睡下吧。说到底,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事嘛。

没走多远,他注意到马路对面有两点亮光,乍一看像是星光坠到了地上,仔细观察才看出是神社阶梯起始两旁的石灯笼,微弱的光源仿佛不是这个时代的造物。

阶梯两边没有任何建筑,甚至没有路灯,仅有这两个灯笼,幽幽的光芒细若游丝,好像路过带起的微风就能将其熄灭。

他伫立了一会儿,还是走了过去,路过灯笼旁时,他走的很小心。

山上的建筑只有一座神社,这条路的目的地自然不容质疑,阶梯上遍布着散乱的脚印,早已不见雪的踪影,看来做出相同选择的人还不少,想到也有那么多人因为长队苦恼放弃,最后走到这边,他的心里舒坦不少。

越往上走,景色便越发单调起来,两边茂密的竹林无边无际,仿佛一进入其中便再无回来的机会,偶尔出现一次的赤红鸟居非但不能作为前进的标记点,反而让人有一种陷入无限轮回的错觉。所以,当雪路上的脚印越发稀疏甚至消失无影之后,他开始紧张了。

做选择的难点在于之后的坚持。虽然不少人走上了这条路,结果却很少有人坚持下来的样子,自己是不是也放弃比较好呢?他想想还是决定再坚持一下。

月光透过竹叶间隙投下斑驳的光亮,寒冷又寂静的四周散发着诡异的气息,如果下一秒突然传来狼嚎或是丛竹林里窜出一只白狐狸,也不会令人觉得奇怪。他被恐惧驱使,不顾疲惫加快速度往上走去。

鸟居,鸟居,鲜红的鸟居。这是第几个鸟居了?我到底走了多远?即使停下回头,也只能看到竹影后朦胧的城市灯光和身后零落的脚印。

他放慢了脚步,不是恐惧折服了他,只是累得撑不住了而已。

反正世上也不可能有什么牛鬼蛇神,即使有没在前进的错觉,只要坚持到底自然就能见分晓了,难得能做一次不随大众的事,必须坚持到底。尤其没有再看到脚印之后,这份作为第一人与“众人皆退我独进”的快感更是不能放弃。

眼见阶梯的尽头就在前方,他没有特意加快速度。果然这里只是一个中转平台,因为没有期待,他避免了可能的失落。

虚假的圆月散发着皎洁的光芒,将雪地照得发亮。在此番光景下,飘零的雪花渐渐失去形体,变成了单调的白色,于是视野里出现的人物轻易夺去了他的所有注意力:她穿着米黄色的呢子大衣,脸深埋进黑色围巾,正小心翼翼地来回踱步,任由黑色长筒靴倒在一旁。

城市迷离的灯火变成了七彩的斑点,紧贴在天穹的幕布上,在眼前铺展开来,赤裸双脚的少女迈着轻灵的步伐,轻踏在雪上,如同猫儿踩上天鹅绒地毯般奇妙。月色洒落在她的身上,给她披上了一层轻盈的绒光,而飞雪温柔地掠过她的脸庞,飘落在地上,像是不愿打扰。少女在挺立的鸟居下舞动般的身姿,竟莫名散发出一种庄重的仪式感,让人不敢喘息。

“于是洛灵感焉,徒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季时雨不由得想到这句话。

而之后追上的理性告诉他,她这么做多半脑袋有问题:呼气捂手的动作,说明她不是没有感受到寒冷,这些举动如此异常,肯定不是正常人会做的,但这些应该建立在精神病人能独自到这里的前提下。

应该上去劝阻她吗?不可能,这种情况下最好的解决方法自然是假装毫不在意的路过。当事人的尴尬也可想而知,不过已经走到这一步了,绝无放弃的可能,何况冷漠地赶路是习以为常的事。

意外的是,当季时雨直盯着前方走过,她虽然停下来了,却丝毫没有避讳的意思,反而直看向他,仿佛在忘我地玩雪的人是他而路过的是她,这下子反而使得故作淡定路过的季时雨尴尬了起来。

等到迈上新一段的阶梯,瞥见那眼熟的乌黑直发时,他愣神了一下,险些扑倒在阶梯上,没有细想就快快地逃了。

终于到了真正的阶梯尽头,却是一片松林,铺展的石板路依旧在延伸,却渐渐稀疏,隐约还能看到几个亭子。他明白过来,这条参道大概是废弃了。

果不其然,这条路的终点是神社的新参道,是连接于缆车那边,更为方便的道路,此时漫长的参道上挤满了人,简直和地铁站如出一辙。而这条岔路仅剩的石板被雪掩盖,以至于走到参道的过程,就像是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插队一样。

这里也没人认识自己,他这样想。

事实上,即使有几个人在他突然出现时看了一眼,之后也没有多久的停留,比起突然出现的某个人,这队伍何时到头更加让人难以放下。他就这样平淡无奇的加入了参拜的队伍。

当他将时间调入视野时,发现已经过了零点,急匆匆地加入虚拟房间,却看到大家都在闲聊,原来大家基本都也排在长队里,说不定在原地大喊一声,就能听到不远处的回应。

本来在阶梯上赶路,因为移动时不能用个人终端在视野里调出画面,还想着要不要停下来看看其他人的情况,现在看当时赶路的举措是对的。

队伍走走停停磨了一个多小时,才见到神社的模样,又等到保安人员放行,他们这一批人终于接近了此行的目的。

越接近奉纳箱,手心也越发温暖,虽然心情的确有些激动,但这其实是之前在手水舍用冰水洗手的缘故,在这之前他也未曾想到,第一次感受到这个冬天的寒意是在神社洗手漱口的时候。

想到接下来要许下什么愿望,他陷入了思考。

生死等价的观点也好,唯我自私的社会也罢,既然深知这不是入世该摆明的态度,这一切是否应该到头了呢?改变自己很不容易,但任由自己颓丧,自己看着自己不也很悲哀吗?

“太宰治的痛苦在于他用心看着漆黑的世界。”他认为自己精神上的洁癖是远不如太宰先生的,因为他偶尔也能看到这个世界美好的一面,更能看到自己可悲的身影,所以他做不到自杀,所以他想要改变自己。

可是该如何改变呢?在考虑愿望之前自己都一直在逃避的问题,现在又摆在了面前。

这个改变究竟要如何开始?

一边思考着这些事,参拜的轮次很快就到了,虽然心中还没有答案,愿望也必须许下,尽管封闭的内心不会在意别人的言语,但因此耽误别人的时间,受到的却是墙壁内部的攻击,他会打心底承认这是自己的错。

“我想要改变。”最终许下的,只是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愿望。

果然改变还是太难,在想清楚怎么改变之前,新的一年也只能按照以往的节奏生活了。

对自己失望之极的他离开拜殿,径直去了授予所。他不清楚神明是否能明白他的愿望,但之所以来这里的理由还是为了签纸,考虑了许久的愿望反而是附赠。

随便摇了摇签筒,将签棍交给巫女,巫女将签纸抽出递了过来。

大吉:事业,学习上的事能一帆风顺,小的心愿也能够轻易实现,大的心愿尚在远方,只要真心诚意,神明也会为你提供助力。

好了,这样就能加入分享的队伍里,这个新年的凌晨总算有了意义。

将签纸拍下,系在绳子上之后,他便离开了。

回去的时候他乘了缆车,没有再走之前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