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昨天的事警察抓了不少人,季时雨不由得回想起自己被盘问时的窘迫:为了解释自己身为遗留者却没有参与这次遗留者游行的种种原因和证据,他不得不生动地向警察表现了自己对工作的热忱,对当下生活的满意。得益于对书籍真实存在的热爱,他才逃过一劫。
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结束,他有这样的预感。
个人终端响起铃声,意外的不是警察。
“喂?”
“帮帮我。”
“啊?”
不知道什么原因,对方的声音非常小,他调出自己的个人终端设置页面看了又看,确认问题不是出自自己,又确认了一遍这是个陌生号码。
对于不常与人联系的他来说,本来有来电就已经十分离奇,不知所谓的内容又加上不知原因的声音问题,这是什么新的诈骗方式吗?
能在周末大清早开始工作,或许应该夸奖一声她的敬业。
和她周旋一下说不定也很有趣,他曾经看过有人这么做,获得了不俗的节目效果。不过仔细想想也是无聊至极,这种东西还是挂掉为好。
“我是卓尔芷,请到警局帮帮我。”
“啊?!”
冲击性的内容让季时雨停止了打扫,甚至叫出了声。
回想一下这个声音确实没错,骗子也不会把人骗到警局,那么她为什么在警局?她为什么要找我?她为什么知道我的号码?
思绪的混乱让他说不上话,对方也发现了什么似的,又开了口。
“具体的内容请让我在之后解释。”
顺其自然,顺其自然!他重复着这句话,想使自己冷静下来。
对了!为了给逾期前不便于还书,以及逾期者约定还书的时间,图书馆有工作人员的联系方式。
根本就是多余的功能,全是我们主动去找的。他心里变得有些不快。
上次她逾期也没联系我们,不过是因为不方便,眼前浮现起她烧红了脸的样子。
想通了缘由之后他思考着要说什么,如果一通电话全靠一个字交流,对面也会觉得莫名其妙吧。
“你必须先回答,我为什么要帮你?”
“我不知道。这不是一道选择题,只不过,没得选的人是我罢了。”
想想有没有空余的时间,他再一次为自己的悠闲感到悲哀,即便强行将其算作一个理由,对方甚至也给不出自己行动的第二个理由。啊,真是麻烦死了。
“你在哪个警局?”
这绝不是错觉,在为卓尔芷取保候审的时候,那些警察的眼神非常不对劲。季时雨对此耿耿于怀,问题出在哪里呢?他们昨天见过我?还是说身边这家伙其实罪恶滔天?
从卓尔芷穿着昨天就看见的灰黑色外套,他大致猜到了事情的态势,昨天自己遭受的盘问还历历在目呢。
“你付了多少保释金?我可以立马还你。”她的语气中没有丝毫的怯懦,和电话里刚开始的样子简直天差地别。大而有神的眼睛里透出的只有冷漠,就像是黝黑的宝石,冰冷又美丽,和她对视太久似乎会被冻住,他别过视线。
“啊啊,那个不急。我想现在我有一定的知情权。”他指着不远处的咖啡厅“去那里谈吗?”
季时雨不常去咖啡厅,这家店也是第一次来,过着平淡生活的他喜欢同样平淡的白水,咖啡和酒于他而言都是一种“社交饮料”,尽管他的社交链细若游丝。
咖啡店的精美装潢,让人误以为进了迷你的宫殿,仔细观察或许也能有些趣味,他们选定了一个四周无人的靠窗位,季时雨注意到,落地窗外有只鸟儿正在人行道上蹦跶着,像在寻找什么。
“拿铁。”这个选择只是因为他觉得拿铁比较漂亮,而且不用考虑加自己最讨厌的糖。
“加气矿泉水。”
“不来一杯咖啡吗?”
“我不喝咖啡。”
这句话让他放松许多,至少不必小心翼翼的装腔作势了。
“你怎么会被捕了呢?我昨天,跟昨天的遗留者游行有关吗?”跟陌生人多做寒暄似乎不恰当,他决定开门见山,争取快刀斩乱麻,早点结束这件事,生活总归要归于平静,能减小波澜就尽量去做。
“我碰巧路过那里,不知怎么的就被怀疑是参与者,然后就被抓了。”
这样分明等于没说。
“其实我昨天看见你离开那里了,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件事。”
她的眼神飘向窗外,那表情也不再冷漠,而更像是在忧愁。在她思考的时间里,又一只鸟儿落在了人行道上。
“意思是之后的事你不知道吧?”
“是的。”
“怎么说呢,我……”
她刚开口又立马闭上了嘴,盯着桌上的杯子。
“反正马上就要离开这座城市,就把事情都告诉你吧。”
季时雨注意力集中到这句话上,最后只瞥见那两只鸟儿一前一后,飞向了天空。
“我当时是在从冬眠中心取走时间遗物后回去的路上。”
“时间遗物?”
未知的东西盖过了对她同为遗留者身份的惊讶,他不禁脱口而出。
“冬眠附赠的物件储存服务,由办理者决定放入什么。我的冬眠是父亲订下的,所以直到前几天我才知道时间遗物的存在。”
季时雨想到自己也是父母给办理的冬眠服务,有些好奇他们会给自己带上什么东西,他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你也看见了,我因为不知道广场有示威游行,被困在那里好久。之后好不容易离开又撞上了警察,他们咬定我是游行的策划者,要先将我拘留。
就到这里便是真相,是我经历的全部。只这样解释的话,你也不会满意吧,接下来的隐瞒部分,才是我真正要说的。
我的父亲,是上世纪和月人勾结,让月球坠向地面,毁灭了所有国家,害得人类只得躲入穹顶城市苟延残喘的恶魔——卓叶。
被警察刁难,拘留是因为他们发现了我的身份。所以你大可安心,他们绝不可能找到我参与策划游行的证据,你的保释金退还也只是时间问题,不放心的话我也可以立马将钱给你,就像一开始说的那样。”虽然一脸平静的说出惊人的事,止不住颤抖的嘴唇还是说明了她的勇气。
“你……”
对历史极富兴趣的季时雨,十分了解卓叶犯下的罪行,很清楚她的身份免不了被排挤,被歧视的状况。
想到她时常来图书馆借阅历史书籍;想到她独自走上去往神社的小道,在远离人群的半山腰自娱自乐;想到她即使发烧也决定孤独的一个人挺过去,拒绝来自他人的善意。他终于明白了。
卓尔芷时常表现出的冷漠表情和没有礼貌的态度,是故意为了要疏远他人。是心怀愧疚,自卑不已的她在向别人发出警告,警告企图接近自己的人立即止步,因为自己没有接近价值,因为最后受伤的一定是自己。全副武装拒绝来自他人蔑视的她,将自己封闭于内心中,并不断的在蔑视自己。
他决定坦言。
“你活得很辛苦吧?连自己都不愿信任,更不用谈信任别人,不相信自己是被接纳的,不相信别人对自己没有要求,学着不对别人抱有期待,想要不依赖别人的生存下去,觉得像自己这样的人活着就是给别人添麻烦,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自己这样的人应该早点死去。这样的你,活得很辛苦吧?”
她很明显有了触动,即便只是浮现于冷漠表情上一瞬间。
“原来你也是这样的人吗?”她望着表情越发激动的季时雨,浅笑了一下。“不,我们果然还是不同的。你应该是第二批被唤醒的遗留者吧。”
“是第一批。”
“看来你并不知道,在知晓月落末日的结局,而开启冬眠政策之前,有的人已经因为疾病或是其他原因而被冬眠。而在穹顶城市安定之后,他们成了被以时间顺位唤醒的第一批人。
第一批被唤醒的人们被寄予了补充短缺的城市生产力的厚望,而当人们发现这些花费医疗资源治好的人在应用上还有空白,尚需要时间培养的时候,心里难免有些失望,被救治的人们同样也很受挫。而不知谁先发现,进而传遍新一代,又传遍遗留者,那个被考证,导致了月落末日的卓叶的后代,居然混进了冬眠者中,人们便找到了一个发泄口。
起先是孤儿院里,所有人都孤立了女孩,没有人再愿意和她玩,没有大人再来关心她遇到的问题。之后孤儿院外常常能听到咒骂,女孩的名字被改成了卓耳止,和其他污秽的字词一起被宣扬,即使心知肚明其他孩子呼喊的这个名字不属于自己,她也不得不答应。
通过新闻和书籍,女孩知道了自己为何遭遇这一切,她痛恨自己的父亲,那个很少出现在家里,常常露出愁眉苦脸,又将自己送到这里受苦的人。她没日没夜的哭泣,埋怨地回想有关父亲的记忆。
徒劳的一切没有使女孩的遭遇有任何好转,让她有了靠自己活下去的想法。政府没有断绝她的基础福利,是她遇到的第一件好事,离开孤儿院的她,没有了容身之所,也因此获得了哪里都可以去的自由。
最开始的日子很是艰难,不熟悉烹饪又不懂规划的她,常常会肚子不舒服或是饿晕,挺过那段时间之后,租借住处又被故意要求了基础福利半数以上的金额,这使她明白不可能光靠福利活下去,她开始一边自学,一边进行简单的工作,向着好一点的工作努力,虽然工作上也处处遭受刁难,最终她还是得以健康的坐在你面前,和你云淡风轻的谈论这些过往。”她喝了一口水,又对已经呆若木鸡的季时雨说。“看吧,我想我们并不一样。”
“真是了不起,看来是我太草率了。”他的语气已经完全冷静下来,甚至声音都小了不少。“那你要离开又是怎么回事?”
“在独自生活的日子里,我对父亲的感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了。起因大概是了解那件事之后吧。
在955年,我已经被他送去冬眠的时间里,在维埃攻陷他所在的基地前,他曾经数次申请取消我的冬眠,又在审核中将其取消,所以最后又提交的唤醒申请没有通过,我才在穹顶纪元被唤醒。知晓这件事之后,总有种奇怪的不协调感在我心头挥之不去。
而时间遗物里,那副画也同样令我感到奇怪。”
“什么画?”
“还没来得及放下,算是省事了。”
季时雨接过她递来的画,这幅画看起来像是一张全家福,欣慰笑着的年轻男性和温柔看着孩子的女性,俨然一副十分温馨的家庭光景。画的非常精细,看不出奇怪的点,倒是让他想到了自己的曾经。
“有什么问题吗?”
“我的父母,他们从来没有这么笑过。”
她直直的盯着季时雨,显得无比认真。
“嗯,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不清楚。”她停下摆弄杯子的手指。“所以我决定去找。”
“你打算怎么找?”
“到月亮上找。既然光凭地球上的历史无法知道真相,那我就要到月亮上去,在那里找到真相。”
季时雨想了想,如果不是知道月亮已经坠落到地球上了,这句话或许有点梦幻的剥离感。
“现在连一幅世界地图都没有,恐怕有点难。”
“不,我查过了,洛马曾经制做过新的世界地图,可能比较粗略,但那就是下一个目标,我会去洛马,然后我也会去月球。去洛马早就定下了后天的行程,所以我才请求你帮我离开警局。我会到月亮上去,不管要多久,要经历怎样的困难。”
“好!我支持你!这绝对是一场有意义值得纪念的旅途。”
这绝对不可能实现,季时雨没有这么说。他想看到她失败的样子。
“那么要不要和我一起?”
她猛地站了起来,吓了季时雨一跳。
“啊?怎,怎么突然这么说?”
“你不是支持我吗?觉得可行的话,何不一起去呢?”
“我……”
他本想一口回绝,理由并不难找,她的问题也很容易反驳。但他没有说出口,逞口舌之快不能达到两人目的中的任何一个,只会徒增混乱。
“这很难吧?要放弃在城市里安定的一切,踏上不知道要去往哪里,要走多远的旅程。你觉得自己不行,却对我表示支持的话,是感动于我的精神,觉得是我就一定能做到?还是说想看我的笑话呢?”
被看透了?不,那只是她的一贯作风。
“我想,考虑考虑。”
不,自己从未考虑过,也不想去考虑。
“是啊,考虑考虑,衡量来衡量去,想要用其他东西弥补自己的勇气,总是在天平两端做着加减,患得患失。那么,我再给你一个砝码吧。”
她拿起画,离开了位置,就像剑士将刀收入刀鞘。
“我不欢迎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