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石在脚底摩擦的声音接连不断,起初还无比清晰,但随着迪鲁的深入,逐渐分崩离析。余音袅袅,最终被无边际的黑暗吞没。空间足够开阔,火焰沿着迪鲁的足迹拖曳出一条道路,指引随后的同伴。迪鲁摘下头盔,沿着穴壁摸索,火把很快照到又一盏壁灯。
“这里的煤炭似乎也能用的样子。”
迪鲁又点起一盏灯。
“没必要每一盏都点吧,万一缺氧怎么办?”他身后的同伴跟上来。
“你那灵敏的耳朵难道听不出来这里有多开阔?既然能找到地方让你挤进来,空气怎么会进不来?”
“你就是怕黑。”山姆反击道。
“待会儿要是飞出一只蝙蝠,我看它更喜欢你这种肥嫰嫩的胖子的血。”
光线揭开了黑暗的面纱,空阔的洞穴内除了冰冷的岩石外依然空无一物,至少在原赏金猎人的迪鲁看来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他更钟情于那些悬垂着水晶的矿洞,只需用一丁点儿星火唤醒那些在黑暗中沉眠的晶体,交相辉映的光芒便会自动指引通往宝藏的道路。而现在,迪鲁不得不再次向手中的地图确认。
“为什么要在这种索然无味的空间里浪费燃料?”山姆发问。
“囚笼,”迪鲁回过头强调道,“你没看到刚才头顶上悬垂的铁栅吗?”
“为何骑士会在牢里建自己的坟墓,他自认为有罪吗?”
“不知道,或许是为了将他和他所爱的人牢牢拴在一起。”
“那这里会有宝藏吗?”
迪鲁对这个啰嗦的胖子感到烦躁,他快步回到山姆面前,带着责难的语气:“听好了,我可没有时间浪费在几具骸骨上,时间要留给我们去私藏那些值钱的东西,否则我俩凭啥要来打头阵,嗯?”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好奇问问,不觉得这里充满神秘感吗?”山姆做出无辜的眼神。
“我只注重危机感,你可把耳朵放尖咯。”
两人并步走了一段距离。他们肯定自己进入了一座迷宫。视野内,空间的宽阔仅限于高度。在平面坐标系上,延绵的岩壁层层叠叠,划分出道道迷宫。视野显得逼仄。狭窄的宽度不适合挥舞长剑,所以他们带着一对匕首,盾牌架在小臂上。
“停。”山姆的声音如蚊子振翅般尖细,在迪鲁听来却无比有力。他条件反射地做出警备姿势。
“前方有声音。”
两人屏息凝神。
“不是水流,不像风声…”
很快,迪鲁也听到了声音。矿石病让他的听力有所退化,但他依旧能够明白声音的来源正向他们靠近。那是金属摩擦的声音,迪鲁的第一印象是刀刃在岩石上迸射火花。他迅速熄灭手中的火把。
“躲。”
两人应声向前碎步一段距离,逃离身后壁灯的笼罩。他们相向朝两边飞蹿,隐藏在岩壁后面。
迪鲁已经分析完局面。这种非自然的声音一定是人为的。在部队中,他们是最先进入山洞的先锋,因此同伴不可能会赶超在他们前面,更不可能走回头路。前来迎接的,要么是敌人,要么是叛徒。挑衅的是,对方居然毫不掩饰自己的锋芒。那尖锐的声音无异于张扬自己的存在,而那存在,正准确无误地向这边靠近。
我们的位置暴露了?迪鲁匪夷所思,既然我们看不到对方的焰火,那对对方来说亦是如此。除非——迪鲁仰起头环视黑夜的穹顶,那是连光线都难以企及的深渊,倒挂在万物的项上——深渊的尽头有一双骇人的眼睛正在凝视自己。
迪鲁感觉恐惧的情绪被吸盘牵引到了自己的喉结。他强迫自己连续咽下口水,将思绪拉扯回现实。
正如人会不禁将意识集中于已经习惯了的视野中突然浮现的异端,对方的注意力会被迪鲁留下的壁灯吸引,所以他们不会选择傻傻地呆在原地,而是主动陷入黑暗。如果对方不愚昧,就不会轻易踏入光明,否则反倒会受到来自背后的伏击。不过,那浮夸的金属摩擦声让迪鲁不免讥笑对方的愚昧。赏金猎人可不会接受骑士那种堂堂正正的决斗。
时间过了良久,光线倏地从岩缝中溜进来,迪鲁屏住气息、探出眼球,顿时有些呆愣。只见那人右手高举着火把徐徐前进,不点灯,被寸火包围着,在黑暗中踽踽独行,唯有从斗篷下探出的利刃擦出的锐利声响和星火的尾巴与他作伴。张扬也该有个限度吧,这可真是活靶子。他即将经过两人所在地方。不可思议的是,那人没有因眼前出现的并非自己的光芒而改变身体上的任何一处动作,即便他全身都被黑色的斗篷笼罩,迪鲁也能凭借直觉推断,仿佛那人早已知道此处应该有怎样的光景。他就这样毫不戒备地将后背暴露出来。
当迪鲁即将破夜而出之际,那人突然一个转身让他当即刹车,警钟在脑内最大限度地轰鸣。而对方只是侧过身、伸出火把,想要点燃一旁的壁灯——不,这对迪鲁来说具有不同的意义,此刻再不出击就会失去机会,被新照亮的这块地方便是战场。他不顾山姆。山姆只负责侦查,不适合战斗。
迪鲁竭力冲刺。他的左手戴着圆盾,有些钝重。考虑到对方的利刃将来到自己的左下方,他将盾牌压低。匕首的斩击由右手完成。由于对方的右手探出斗篷,毫无防备,他决定从对方凸起的右胛骨开刀,向左下划出。迪鲁能够预见鲜血从背部喷射而出的模样,即便不至于造成致命伤,也能够为接下来的战斗带来压倒性的优势。不过他更想从奄奄一息的对方口中问出情报。
凭借狭隘的通道和错综复杂的地形带来的优势,距离被顺利缩短。对方还未及转身,匕首已经接触到他的躯体,随之而来的却并非血肉被斩断时的嘶吼,而是一道铿锵有力的金属尖叫。
那声音与之前利刃划过地面时的判若云泥,是金属之间细而强的对撞。震颤霎时填满了手心间的缝隙,让迪鲁的全身窜起鸡皮疙瘩,牙关咯咯作响。突如其来的这般违和犹如闪电穿过心脏,让迪鲁本能地向后跳一步,逃离对方的反击距离
——本该如此。伴随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响,对方身下的利刃忽然被拉起,如翘板上升的那一端,尖端指向迪鲁,下一刻竟如弩箭般射出,直勾勾地逼近。
糟糕,迪鲁立刻拂去这个不详的念头。方才他将盾牌压得太低,没料到对方的武器居然会由斩击型快速攀升为突刺型。在这之前他更没料到自己出其不意的一击居然不起作用,难不成斗篷之下是一副金属制成的躯体?
迪鲁还未来得及将盾牌架在腰前,利刃已经刺入盾牌上缘的夹缝中,所幸它的直刃结构使之不易滑脱,但突刺的力劲十足。迪鲁将右脚顶在身后,足足被击退了六尺。身体还未稳定,迪鲁便弹起膝盖向后跳,再碎步后退。在未知要素过多的前提下,他尽可能地拉开距离。格挡的左手被四周袭来的电流麻痹,冲击蔓延到桡骨深处。局势已经对他不利——当然,是在只有他一人的情况下。
“山姆,山姆。”迪鲁放开了声音呼喊,丝毫不顾及该行为可能会连累到山姆。他只知道山姆到现在还未有动静,一定是躲进哪个地穴里去了罢。
但结果依然是毫无动静,仿佛从一开始就只有迪鲁一人。取而代之的是对方发出了俏皮的声音:
“我最多只能挡一人啦…”
咦?女的?迪鲁彻底傻眼。对方无论是气质还是力量都给他以超越男人的印象,尽管体格与那印象不相般配,他还是不愿相信对方的性别。只见对方缓缓蹲下,将手中的火把靠墙放置。这个动作如果在两分钟之前的迪鲁看来一定满是破绽,但现在,恐惧心让他动弹不得,连伺机而动的意识都被屏蔽。
“不过,如果必要的话,两个人一起上也没问题哦~”
她脱下斗篷,其真身确确实实是位女性。银白的短发间竖起一对毛绒的耳朵,女性的曲线被隐藏在深蓝色的风衣下,背后探出一束银白的马尾。
“库兰塔人?”
迪鲁感到不解,而更让他震惊的,是她左手握住的,竟是一把以短直刃作为枪头的长枪!
那长枪足足有三米,且不论它与主人的身板格不相入,在这洞窟之中根本没有用武之地——虽然方才险些给予自己致命一击。但这两个问题都因接下来发生的现象迎刃而解。只见那长枪的枪身主干蓦地缩短,除此之外,连接首尾的支架自动收缩调节,以适应关节角度的变化,如骨骼运动般自然。长枪的整体长度折叠了至少两倍。迪鲁恍然大悟,方才枪头那迅猛之势准是枪身的弹射使然。
格拉尼边安抚着支架上缘,边对着迪鲁感叹道:“刚才那一击力度不错,让我重新意识到我的左手是负过伤的。”
也就是说,自己方才砍在了那金属支架上。迪鲁怎么也想不到,对方的武器竟有那样的构造。
“不过在对手的情报未知的情况下,贸然突进可不推荐。”
呵,迪鲁在心中嘲讽,话痨他可见得不少,从这种人口中最容易套出情报。“对于突然降临的不速之客,我们可没有充足的时间应对。”
“不见得。”
格拉尼将长枪轻松自如地换到右手,同时将左臂上的橙色臂章朝向迪鲁。其上有一座用黑线编织的巴别塔。
“罗…罗德岛…为什么你们还盘踞在这里?”
迪鲁等人就是得知他们大势已去,才乘机而入的,难道有人出卖了他们?所幸头盔掩盖住了他惊愕的神情,而格拉尼笑而不语。
“你对我们了解到什么程度!”迪鲁怒喝道,同时为了壮胆。上一次,迪鲁他们对付那些赏金猎人可谓游刃有余,却不料半路突然杀出的罗德岛坏了好事。迪鲁气急败坏,誓要卷土重来,可如今…
“相比你的同伴,你有着更强的潜伏能力。”格拉尼将骑士长枪杵在地上。
迪鲁迅速别过头,扫向方才山姆隐藏的位置——没有人的气息。
“但是,和我的松鼠同伴相形见绌。”她补充道。
“你做了什么!”
“你马上就会知道了。”格拉尼捏出笑容。
“什…”
第二个字眼卡在喉咙里还未呼出,迪鲁的后颈遭到钝击。他的视野被密麻的墨点侵蚀,倾斜。肢体丧失平衡感。迪鲁的意识仿佛被注射器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