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染者们的秘密集会通常会持续到半夜时分,而这一次十点左右就结束了。待到所有拳击手的比赛都依次决出了胜负,赌注都化为了赏金,感染者们便快速、安静的离开了贮水区。

数量庞大的人群,汇聚起来很困难,想不露声色的散去同样不容易。作为集会的技术人员,兰利耍了不少小手段,比如“分批撤离”和“随机路径”等方法来规划感染者们的撤离次序和路线,让感染者们回到隔离区时看上去就像是毫无关联的一些人,而不是早就串通好的一大批。

当然,他和艾登一定排在撤离批次的前端。

晚上十点过后,天街人潮仍不见消退,不如说反而更加汹涌了。街边的商铺和会所排放出的水汽氤氲在空气中,将路灯明亮的白光与墙面上的散成一块块三角形的幕布,墙体上用霓虹灯绘制的字体也被水汽晕成一团色块,因此看不清楚了。

艾登放缓了脚步,和兰利一起在人群之中穿行着,他们要绕道第四街区,之后再从与龙门地表连接的匝道离开这片中心地域。

“今晚打的不错,”兰利晃了晃双臂,仿佛要模仿艾登出拳的英姿,“石拳在你面前简直毫无还手之力。”

“不尽然,其实他有很多次机会把我送上死路。”,作为一个战士,艾登喜欢向他人解释战斗的技巧,他决定利用这个机会给兰利上一堂理论课,“他忽略了战斗中一个很重要的因素,你想听听吗?”

“洗耳恭听。”兰利笑着点了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

小心绕过一片新绘制在地砖上的涂鸦,艾登继续解释道:“就像我之前教过你的,战斗之中姿态排在第一位,”他仔细组织着语言,想让他的话简单易懂,“无论是刀客,拳手还是盾卫,就连枪兵也有属于自己的姿态。”

“这我知道。”兰利点了点头,顺便绕开了一名行人。“这些经过考究的姿态,归根结底都是为保持身体的平衡而服务。毕竟,一个人单脚站着可不能驰骋疆场。”

兰利若有所思的歪了歪头:“所以说,任何可能打乱稳定姿态的行为都需要小心,包括攻击和防守,对吗?”

艾登笑了笑,“完全正确,所以才特别需要注意攻击的力度和方式。石拳一心想要放倒我,所以毫无顾忌的进行攻击,反而让自己的防守失衡了。”

“没错,我发现了,”兰利恍然大悟,“他最后的一拳把自己的侧腹暴露出来了。”

“你的观察力很强,”艾登感到很惊喜,他本来没有期望兰利会注意这个细节,“相信你会成为一个强大的战士的。”

“哈,但愿吧。”兰利的眼中燃起了期待的火花,但是转瞬即逝了,“如果我不是感染者的话。”

“是啊……”艾登心照不宣。

两人沉默了数秒钟。

兰利换了个话题: “啊啊,话说回来,这次集会之后你打算干什么呢?”

“我的话,先把我们赢了钱这个消息告诉戴尔老头吧。”艾登说。

如果他把兰利连龙门近卫局的法眼也可以躲过的消息告诉戴尔,那么这个性情刚烈的老头子会作何反应呢?是会久违的露出笑容,还是大声斥责兰利和艾登不务正业呢?

艾登微笑着想看看兰利的反应,却发现兰利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两人的交谈再一次陷入了微妙的尴尬氛围之中。

艾登感到有什么冰凉而细小的颗粒绕过帽檐飘落到他的脸上——下雪了。在乌萨斯人的观念里,无征兆的下雪是不祥的,艾登感到有什么坏事即将发生了。

“艾登……”兰利别过头去, “戴尔他去世了。”

“什么?”头颅仿佛被大锤打中,艾登希望是自己听错了,“怎么会?”

“他昨晚侧着身子睡觉的时候,源石结晶从心脏动脉下端把血管割破了。”兰利低着头,双手紧握, “这样死去没有痛苦,他已经和母亲在天上团聚了吧。”

“他的尸体呢?”

“火化了。龙门不允许感染者葬在公墓里,所以我把他的骨灰交给了他生活的街道。”兰利补充道,“这是他的愿望。”

兰利所言不虚,这样的案例已经发生太多次了,如今他已经学会了伪装,将自己最深的苦痛隐藏在心底而不会让人察觉。兰利此刻只祈祷他可以在艾登面前依旧保持这一伪装,就算逝者是他唯一的亲人。

艾登,这个见惯生死的战士用手掩面,好像是要拂去落在眼睛周围的雪花。片刻,他哑着嗓子说:“见鬼,可是你才十七岁啊。”

“没关系的,”兰利笑道, “你也知道,在乌萨斯帝国,很多感染者儿童失去双亲时不过六七岁而已,能够和戴尔相处这么久……已经算是我的福分了吧。”

艾登无言的看着这个勉强挤出一丝微笑的少年,只见他缓缓从夹克衫内侧的暗袋里掏出一大把钱——那是他与艾登在拳赛中的奖赏。

“不过啊,艾登,”兰利把钞票在手上拍了拍,“可不要觉得从今往后我就无依无靠了哟,至少,我还有这笔钱……这次,我无论如何也要用它们来搏一搏……”他笑着,眼中却分明混入了坚毅的火光,艾登看得明白。

绕过一个街角,二人小心翼翼的绕过一片人群,此时雪下得更大了,连路边的水洼上飘满了即将融化的雪花,行人却丝毫没有受到天气的影响,依旧自顾着过生活。因戴尔而成为师徒的两人被一阵人潮分开,都没有再说话,且将这段时间当作对戴尔的悼念。

随着人潮暂时退去,被人群分开的二人再次靠拢,但艾登却觉得与自己并肩的不再是那个打起架来都会怕痛的小孩子了。

艾登深吸一口气,眨了眨眼:“那,你打算用这笔钱做什么呢。”

“酒吧是戴尔的心血,我不能让这一切荒废。”年轻人终归是年轻人,谈及未来的时候,兰利的语气再一次变得坚定乐观,俨然又是那个为艾登在擂台下喝彩的青年了,“我准备继续把它经营下去。”

隔离区酒吧对于感染者们至关重要。作为为数不多拿到感染者经营执照的店家,隔离区酒吧一直都是感染者聚会的主要场所,酒吧内部宽敞整洁,而且有兰利组装的带音响的彩色电视。

从前戴尔在世时,这个酒吧常常会给无家可归的感染者们供给免费的淡啤酒,也会让他们打起地铺,这总好过睡在冰冷肮脏,污水横流的大街上。这间酒吧也是卷入暴力事件的感染者们的庇护所,不止一次有受伤的感染者前来求援,而袭击者则会碍于戴尔本人的威严和军旅背景,不会穷追不舍,偶尔有几个实在不长眼的,也被戴尔和艾登击退了。

但戴尔已经不在了,留下他这个年轻的儿子主持这一切。

“这可是个不小的挑战。”艾登说着,直视着兰利的眼睛。

“我明白,所以我想请你来帮助我守护戴尔的酒吧,直到我足够强大去应付这一切。”回应了艾登的目光,兰利笑着说道,“除此之外,请尽力教我战斗的技巧吧,放心,我会给足报酬的,绝对会比拳击俱乐部的教练薪水要高。”

“你付得起?”

“我计算过了,酒吧的收入没问题的。”兰利的语气不容置疑。

兰利虽然不像他的父亲那么好斗,但他的确善于利用身边的人际关系,亦不乏交往的勇气,艾登想着,他是什么时候将我也算在他的宏伟计划之内的呢,是在我教他拳法时,还是戴尔去世的那一刻?

不管怎样,艾登没有拒绝兰利的理由,无论是为了戴尔、兰利、感染者们还是为他自己。

“这样的话…我接受。”艾登握紧了兰利伸出的左手。

“谢谢,那就这样说定了。”兰利晃了晃自己的手臂以示感激。

数秒过后,兰利和艾登都被这样正式的礼节搞得有些尴尬,二人松开了紧紧握着的双手,相视一笑,无言的契约就在此刻订立了。

兰利如释重负般的长舒一口气,连步伐都轻快起来,他意犹未尽的看着艾登说:“那么,接下来就是先回到……唔——!”

话说了一半,兰利忽然和一个粉色短发蓝眼睛的少女撞了个满怀,撞击的力道让他和女孩都坐到了地上,而兰利刚准备放进口袋里的那一沓龙门币也散出去不少,就这样平摊在大街上。

“啊…对不起!”少女满脸歉意,她羞怯的瞟了兰利一眼,接着便慌忙帮着去捡起散落的钞票,几个路人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啊啊,没关系的,我来就好——!”兰利看见好不容易挣来的家底散落一地,也慌忙起身,他先是胡乱抓了一把钞票,囫囵塞进口袋里,然后和少女一起去捡拾零碎的散钱。

艾登很想直接拉着兰利离开人群,毕竟此地是市中心,引人注目的话无异于自尽,但直接丢下这么大一笔钱不捡反而会更加引人注意,此时他只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祈祷着兰利能赶紧把问题解决。

“没关系,很快就好…”兰利絮絮叨叨的念着,看上去也紧张到了极点,越来越多旁观者的目光犹如芒刺在背,炙烤着他焦虑的内心。很快,一片慌乱之中,兰利和少女握住了同一张龙门币——在这一瞬间,兰利看清了少女反常的白色瞳孔,而少女则看见了那只亮黄色的手环,它因为兰利过大的动作从袖子里滑出来了。

“你到底是…”兰利话音未落,少女已经触电般的缩回了手,白色瞳孔中的情感飞快地由歉意变成了恐惧与厌恶,她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后退了几步,随后就像有怪物在追赶她一样转身逃走了。

艾登快步上前,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那只手环,给兰利一个掩饰的机会,但已经太晚了——“感染者!”人群中传来见鬼一般的尖叫,简直比战场上将死之人的叫声还要惊恐,这股恐惧很快随着声音扩散到整条街区,人们开始以艾登和兰利为圆心扩散,四周的商铺纷纷紧急关闭了门窗,把想进去避难的人挡在了外面。就在短短数十秒之间,原本有序的天街变成了一群又一群人相互踩踏倾轧的地狱。而在更远处,隆隆的脚步声却在向这里逼近。

艾登感到汗毛倒竖,他听得出来,这是受过军事训练级别的士兵方队踏出的脚步声——龙门近卫局正在赶来,但为什么会这么快?

“该死…”兰利狼狈地站起身,做梦一般的看着四散奔逃的人群,“我很抱歉。”“不,没什么好抱歉的。”艾登环顾四周,说道,“情况不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