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贡”号是海北边风格的大船,全身反曲,首尾高挑,船身装桨的孔洞关闭起来之后,大部通红,只有一道黑漆从船首沿着甲板上的扶手直到船尾,远看如水面上悬着一张垂红绸的黑弓。
赛什看着这张黑弓,沿码头上木质的步道一点点向她靠近,心里又回到了对整件事情的怀疑。
他距离上一次见到那个“银塞壬”已经近八年,如果这一次不是阿奎纳斯提起来,他几乎都要把这件事完全放到身后了。
这种事情忘是忘不掉的,只是世界会越来越来大,人会越走越远,原本通天达地的东西,最终也会变成远远的一点。
抹不掉的一点而已。
然而这一点现在被人一抹,又变成了白花花一大片。
河水拍打码头木桩的声音渐渐变得朦胧,倒影在河面上斑驳的月色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赛什只觉得八年前,十年前的往事,仿佛又到了眼前……
砰。
随着这一声,书吏感到自己身侧被什么东西结结实实地撞了一下,他一个踉跄差点又掉到了河里,但好在最后一刻用手肘顶住了码头的边缘,把自己的身体停了下来。
他一边试着从地上起来,一边揉着自己生疼的手臂,皱着眉头抬眼想要找到把自己弄成这副惨相的元凶,而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那双眼睛。
翠玉融于月华之中,漫天的夜色化作了两点。
那是他这么多年来从未忘记过的东西。
他不记得那个人的高矮胖瘦,不记得对方的形容相貌,他甚至连对方是男是女都不敢确定。
但这时候一看见这双眼睛,他心里就通透了一般,他知道无论眼前的人是谁,一定是他想要找的人。
然而还没有等到书吏能够有所反应,那人就一把抓过他的肩膀,把还没有站稳的书吏推向了身后。
这又是结结实实地一撞。
“你,怎么回事!快让开!”
这一次被撞倒的人就明显粗鲁得多了,他这么说着,一把想要推开赛什站起来。
“我是法老因提夫二世名下的公共书吏,赛什,你们是谁!为何如此无礼!”
赛什顺势握住了那人伸过来想要把他推开的手,死死抓住。
“书吏?!”
“正是。”
对方的声音明显地动摇了起来,赛什拉着他的手,一点点站了起来,伸手就往自己的右手食指上摸,想要出示象征着自己身份的黄铜指环,然而——
他什么也没有摸到。
“你们干什么的!这么晚了来皇城的码头是要作何罪行!”
赛什捂着自己的手指,强装镇定地说道。
然而对方到了这个时候已经回过了神来,那人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也不顾书吏的身份,把赛什往一边推开,火急火燎地就跑开了。
赛什这一次没能够及时停住,他在栈桥的边缘一下子扑空,整个人失去平衡掉进了河里。
他肩膀如水,但在身体跟水面接触的刹那,书吏就感觉到了异样。
那种感觉,他整个身子就像是被溶解在了一种粘稠的东西里一样。而且四周明明是漆黑一片的夜晚,但水里的整个世界却如同白昼一般通明,他的身边斑斓的鱼群如同飞卷而起的浓云一般充盈着整个世界,原本水面外的世界在遥远得不可思议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圆圆的镜面。
这面镜子上,飞速变换的影像一个个闪过,里面的东西有些赛什见过,但更多的连他最狂野的梦幻中都不曾出现。
不多一会,镜面上的影像开始变得缓慢起来,熟悉的东西也变得越来越多,赛什开始察觉到,他此刻所注视的正是自己的人生。
幼时与弟弟的玩耍打闹,书吏学校的种种,国王港建立之后,神殿内气氛的变化……
画面越来越慢,越来越清晰。
内赛什与同学的争执,赛什与祭司的争执,赛什与母亲的争执……
“父亲……”
到了某一个画面赛什不自觉地开口叫出了来,不料他张开嘴之后,不仅没有听到声音,还吐出了一大串的泡泡。
安奈河水进了赛什的喉咙,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四周的景象的也在转瞬之间化作了乌有。
等到他挣扎着上了岸之后,那双眼睛的主人和之后的那个粗鲁的人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时候再在码头等下去也没有意义了,赛什也没有等下去的本钱,浑身湿透的书吏,站在码头上不停地打着冷战,再这么站在这儿吹风,他实在是熬不住。
赛什到家的时候,天还没亮透,但弟弟瑟努早已经不见了踪影,身为祭司的弟弟每天需要在日出之前赶到神殿参加“神火与闪电”的仪式,为神殿进行清洁和整理,准备迎接前来拜访的信徒,必须非常早出门。
不过瑟努肯定是在这里过夜了的,赛什刚想躺下,就在自己的床上看到了一张莎草纸上正中间,字迹工整的“谢谢”。
“真是的,公共书吏的莎草纸可不像神殿里面不用钱啊。”
他这么说着,把纸片拿起来收进了架子上一个精致的木盒里,便翻身上了床。
这一觉赛什一直睡到了下午,他醒过来的时候,正是一天里面最热的那几个小时。
他下床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取水洗了个澡,然后再在身上涂上了一层对抗干燥空气的油脂。
说起来有趣,他现在不用当祭司了之后,洗澡也不必用“纯净”的安奈河水了,可以去打井水。井水凉一点但却没有河水的腥味,用来清洗身体的话,会比河水要清爽的多,也显得干净一些。虽然市井的居民大多还是图方便在河里洗澡,但井水也不算是难得,居民区里有好几处用于日常饮水的井口。
想想当个地位高贵的神仆,平时为了洁净连头发都不能留,却连用没有腥味的水洗澡都不行。
当然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负责王室宗庙的皇室祭司,他们的正式名称是“奈沛”,而这个词在代表神言的圣书体当中代表着“皇家屁屁的守护者”,然而百姓们并不知道,还总是毕恭毕敬地用这个词称呼着那些不可一世的家伙。
实在是令人觉得讽刺。
赛什整理完了杂务,去王城内的生命之厅替昨天白天开具的文书做了备案,就又一次来到了码头。
戒指丢了可不是小事,名义上可以用书吏任命的文书进行补办,但不仅手续繁杂,而且如果不能很好地说明丢失的理由,还有可能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赛什为了从水手那里得到各种传说和故事,办理文书的时候收费往往比一般人都要低,再扣掉他用来买笔纸墨水的钱,书吏过得完全是捉襟见肘的穷酸日子,如果这时候补戒指再受了罚款,他就得向自己的弟弟借债了。
向弟弟借债就得回家,这是他无论如何都想要避免的。
赛什来到阿尔贡号下的时候,阿奎纳斯正站在甲板上晒太阳。
“阿奎纳斯,我有事找你!”
书吏仰头喊道。
“正好,我也在等你来。”
阿奎纳斯摆出自己标志性的笑容,这样答道。
赛什听到这个回答,撑着船侧的脚板,三两下来到了阿奎纳斯的面前,
“你在哪找到的?”
“什么?”
“戒指啊,就是我平时戴在右手上那个,黄铜材质,上面是平的,刻着我的名字和身份。你刚刚说找我不是捡到了这个戒指?”
“那个戒指啊,就是你每次给我的文牒盖章的那个?上面画着鸟和旗子那些乱七八糟东西的那个?”
“就是那个,你没捡到?”
阿奎纳斯耸耸肩,
“没。”
“你确定吗?我昨天最后一次看到那个戒指就是在你的船上,你之后有没有再回我们昨天那个船舱?其他水手呢?”
“真没有,那玩意又卖不了钱,只会给人惹麻烦。我船上今天就我和两个当值的水手,那两个都不进船舱,你要是急,我陪你一起下去找找就是了。你知道我这船上的规矩。”
书吏皱起了眉毛,
“我知道是知道,但是……”
阿奎纳斯揽过赛什的肩膀,压低了声音,
“没事,咱们下去吧,我正好有点事情想跟你两个人找个安静的地方单独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