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奎纳斯在甲板上示意了一下站岗的水手,就一副神神叨叨地样子跟赛什两个下了甲板。

与匹亚洛当地河船的俭省设计不同,北方国家——海伦尼克的大海船仓下非常宽敞,而且甲板下第一层桨室整个都是能打开,采光也非常好。沿着空旷的走廊一直走到船尾,到了船尾楼梯的位置,阿奎纳斯停了下来,伸手指了指身侧,

“你昨天写东西的地方就是右手边这个尾仓。”

“谢了。”

赛什眉毛微微压低,顺着阿奎纳斯指的方向走了进去,弓着身子开始翻找起来。

“我一直都在船上,这底下也没来过别人,如果有的话,肯定就是在这儿了。你不用急,慢慢地找吧,这船不太晃,但你那东西太小,滚到哪儿了也说不清楚。。”

阿奎纳斯留在门口,侧靠着门框两只手抱着肩膀,看着书吏这样说道。

“嗯,谢谢你了……说起来,阿奎纳斯,你为什么不上岸呢?我看别的船长一停岸就下船去城里喝酒什么的,半刻也不愿意等,但是你……但我从来没见过你离开过阿尔贡号。”

短暂的沉默之后,壮年的船长用一如既往的随意语气说道,

“赛什老弟,这个故事可值不少钱,不过如是果你答应以后帮忙写文书的时候永远不再不收我的钱的话,我倒也不是不能考虑考虑告诉你。”

“行啊,如果我哪天捡到一大桶金子之类的——”

赛什这么说着,抬头看了一眼阿奎纳斯,船长正低着头,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里,一只手紧紧捏在领子底下衣服里面一块不算显眼的隆起上,似乎是陷入了回忆。

“家族”的吊坠啊。

赛什这么想着,低下头,回到了自己搜寻当中,

“不过说起来,我对这些事情也没有那么大的兴趣。”

“是嘛?赛什老弟,我还以为你放着好好的祭司不当,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就是因为对这些事情感兴趣呢?”

赛什感觉到阿奎纳斯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身上,背上痒痒的,他不由地微压眉头,把上身放低,仔细检查起地面,

“我只是喜欢好故事而已。”

“可惜的是真正的好故事都得要人去演啊。”

“是啊……对了,阿奎纳斯,你之前说也在找我,有什么事吗?”

阿奎纳斯被这么一问,好像是突然回过了神来,愣了一会之后,才有些慌张地说道,

“……嗯,呃,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听说了国王港的伟大之王图书馆吧?”

“那个啊,瑟努昨晚也跟我提过来着,说是还到了阿蒙神殿里请求文献的抄本呢,真是了不起啊。”

赛什这么说着,心绪随之也有些走远,原本扫视地面的眼神也变得缥缈起来。

“你不动心吗?赛什老弟,我船上总是容得下你,你知道的。”

阿奎纳斯问道。

“我?我弟弟也这么问,但是我虽然收集了很多的传说和故事,不过那些大多都是零零散散的,像日记一样的东西,就算送去了图书馆也没有价值。至于上你的船……我不知道,我总觉得还有些没有做完的事情,让我不能离开首都。”

“唉,上船的事情不提,但是赛什老弟,你还是太年轻,也太轻看自己了。这年头,会写字的那些家伙里面,愿意干赛什你做的这些事的,我还没有见过其他人,这就是个不小的优势。再加上赛什老弟你原本就是祭司的底子,不像普通的那些书吏,你会写那个什么‘渗苏体’。我听说那个挺厉害的吧?你用那个写的话,我估计账本他们都会要。”

赛什抬起一件盔甲,伸头下去仔细地端详着底下的空间,

“你说得倒是没错,但是那样的话,我写的东西又有谁能看得懂呢?”

“这可怪不了别人,你们那些字太难认了,我到这里快二十年了,到南方找人做生意的时候立的字据还是老出问题……”

“出错”之后阿奎纳斯嘴里还嘟囔了不少东西,赛什听着像是他去年在赫瓦买葡萄干的时候遇到的什么事,但发音实在是模糊得厉害,在确定了自己完全听不懂之后,他开口打断了对方,

“其实圣书体没大家想象的那么难,”赛什将盔甲放下,挪了挪脚,又抬起来旁边的另外一件,“常用字只有639个——确实比你们只有24个的字母表要大不少,但是其中很多有相关性,而且一个字可以代表好几个字母,再加上你只要认识了这其中的六百个左右就能够读得懂绝大部分的文献。所以其实圣书体也没有那么复杂。”

阿奎纳斯苦着脸摇了摇头,

“算了吧,六百多个,六十个我可能还愿意试一下,我还是接着慢慢学‘世俗体’吧。”

“世俗体其实只是写法不同,字母数量少不了多少——况且你们的文字拼写很复杂吧?而且有各种各样的方言,光是我知道的,海伦尼克语里,橄榄就至少有四种说法,其中有三个还完全不同。不仅如此,我听说你们那边甚至有些地区用的字母表都跟其他地方不一样。”

赛什一边检查着地面,一边这样说道。

“那倒是,墨利图斯的字母表就比标准字母表多三个字母,想要在‘哲人的国度’——海伦尼克里畅行无阻,你除了基础的二十四个字母之外,至少还得……”

话到这里,阿奎纳斯曲起食指,磕了好一阵下巴之后,才终于又接着说道,

“至少还得知道四五个方言字母吧,再加上那些奇怪的当地才有的方言词什么的……说起来也是复杂的要命,别说你们这些异邦人了,我自己去了北边或者西边比较远的地方的时候还会经常……嘿嘿,赛什,你知不知道柯西拉人和埃及的祭司们的区别是什么?”

阿奎纳斯矫笑着问道,他再一次抱起肩膀,眼神颇有期待地看着书吏。

赛什放下手里的东西,直起腰来,正准备说点什么,但一看到阿奎纳斯跃跃欲试的表情,他耷下肩膀叹了口气,

“不知道。”

“不知道就对了!我告诉你,柯西拉人不会说海伦尼克语!哈哈哈哈……”

“……”

赛什摇了摇头,又回到了自己的搜寻工作当中,他身后的阿奎纳斯嘴上还一直不停,

“哈哈哈,柯西拉要说离墨利图斯可不算远,坐快船的话,大半天就能够到,那些柯西拉人穿衣打扮也都是人模狗样的,跟墨利图斯人差不多,但是一开口就全是土渣子,‘夹子’,哈哈哈,你听听看,‘夹子’,哈哈哈哈,那帮土包子连‘瞎子’都不会说!哈哈哈……”

“阿奎纳斯,你刚刚说的是……鸭子吧?”

“是啊,就是‘瞎子’啊,怎么了?”

“没什么。柯西拉人果然都是土包子。”

“我就说嘛!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吧!来来来,老弟,我跟你一起找,两个人快一点,这那么小的戒指,你一个人翻,这一舱的东西你得翻到什么时候……”

阿奎纳斯这么说着,也加入了寻找的行列,嘴里还不忘记继续炫耀自己家乡语言的“正统”。

“墨利图斯要说离神山和阿瑟尼也挺远的,但是我跟你说,咱们那儿的话,一点毛病都没有,一开口你就知道,像什么‘夹子’,我们那儿绝不会有这么荒谬的说法……”

……

就这样,两个人在阿尔贡号的尾仓里找了一个多小时,阿奎纳斯百无聊赖地把一对胫甲抬手一甩,扔到了角落里的半人多高的盔甲山上,叉起腰看着眼前的一大堆东西,

“赛什,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确定那个戒指是掉到了我这个船舱里吗?”

赛什放下了一个装满了臂环的箱子,箱子落地的时候,里面金属臂环相互碰撞,发出了一声尖锐的簌簌声,

“不确定,但如果不是在这里的话……那就只可能是掉到河里去了。毕竟那个戒指如果掉到了外面,肯定会被还到生命之厅的,但是我来之前已经去过那边了,那边并没有收到那样的东西。”

“这样啊……”阿奎纳斯抿紧了他宽厚的嘴唇,目光投向地面,半晌之后,终于开口说道,

“我觉得你的戒指应该是掉河里了。”

“什么?!”

阿奎纳斯看着神色惊讶的赛什,捏了捏自己满是胡须的下巴,接着说道,

“我昨天跟着你跳下水的时候,就在水里,眼前不远的地方看到过一个奇怪的闪光,当时没有太注意,现在想起来,应该就是那个戒指。”

“……真的吗?”

赛什问道,目光灰暗,满脸的无奈。

“骗你干什么,真的。你也不要太伤心了,这个东西可以去神殿找人重作的吧?虽然可能耽误几天生意,但是终归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事情。”

“阿奎纳斯,你水性比我好,你说我现在下去——”

“傻小子,你想什么呢!”阿奎纳斯两步上前,伸手一拍赛什的肩膀,“我的船停的位置是个深水的泊位,底下的水不知道有多深,而且这种码头里面,又是船又是桩,水下暗流涌动,那戒指现在还在不在这一块都说不清,你真要下去,一个不小心命就没了。”

“可是……”

“可是什么,没什么可是,不就是丢个东西吗?不值得——”

阿奎纳斯准备说“不值得为这种事把命搭进去”,但他刚说到一半就看见书吏愁容不展的样子,心里犯起了嘀咕,

“怎么回事,这东西是不能补造吗?”

“补是能补……”

“能补你还这么丧气,难道说这事儿是……不,不吉利?!”

“不吉利”这三个字出口的时候,身形魁梧的船长声音像漏了气一样小了下去,对于靠风和天气吃饭的阿奎纳斯而言,这三个字显然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不吉利倒还真不是……”

赛什这么说着,脑海里响起了自己父亲的声音。

那是一个非常反常,刮大风的下午,赛什的父亲在神殿的工作因为一些原因提早结束了,祭司便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一起来到了安奈河边散步。

赛什当时还挺小,有些淘气,跟自己的弟弟瑟努两个人绕着父亲跑来跑去,兴奋得不得了,结果一个不小心就让缠在自己头上的头巾给吹走了,掉进了安奈河里。

赛什当时脑子里想起来父亲严厉的样子,立刻就急了,转身就往河边跑去,想要下水去捞,结果父亲一伸手拉住了他,

“赛什,不可以。”

赛什被自己的父亲抓着一只手臂,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河里,语气焦急地说道,

“可是……头巾,再不去捡就要沉下去不见了。妈妈为了我还特意在上面缝上了我的名字的……呜呜呜……已经快要看不见了……”

父亲走到赛什的身前,蹲下来摸了摸他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手顺着男孩红扑扑的侧脸滑下来,用拇指拨开了大滴落下的眼泪,慢慢地说道,

“赛什,别哭,有名字的东西掉到了安奈河里可不是坏事。”

“呜……可,可是,我的头,头巾……”

赛什抽泣着答道。

“赛什以后会继承爸爸,当祭司不是吗?如果想要当祭司的话,就应该知道,赛什你的头巾成了永恒的供物,应该高兴才是……头巾的话,一会爸爸再给你买一条吧。”

“……好,好的……谢谢爸爸!”

赛什一边抽泣着,大滴的眼泪还挂在脸上,一边露出了笑容。

身后的弟弟瑟努听见了这些话,大声喊道,

“爸爸偏心!瑟努也要新头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