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足轻轻触碰到散发着白色热气的水面,温热的感觉从冰冷的脚尖传了过来。

水温正好。

艾米莉亚轻轻跨入澡桶中,全身被温暖的水包围,她舒服地呻吟出声。

“啊,累死我了......”

轻轻把脑袋贴近水面,银发在狭窄的水面上浮了起来,如同章鱼的无数条细小的触手。水面过肩,这些日子艾米莉亚第一次放心地把脑袋靠在筒壁上,闭上了眼。

行军旅途中可以舒服地泡上一次澡可算是十分地奢侈,不过一想到水温是由她自己烤热的,这罪恶感就减轻了许多。

只是闭上眼之后她仍然不能放心入睡。

——该怎么样面对那些因为自己的错误而失去亲人的村民呢?自己等等应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们呢?

温暖的水渗透到身体的每一处地方,为她的身体重新注入活力。

艾米莉亚烦恼地抓了抓头。

“水温可以吗?殿下?”帐外,茱莉娅刻意拖长了的声音传了过来。

艾米莉亚睁开眼,洁白的肢体搅动平静地水面,发出让人心醉的水声。

“不用那么叫我也可以!”艾米莉亚小声别扭地说道。

女骑士含笑说道:“抱歉抱歉。”

艾米莉亚很害怕,但既然已经答应村民要赔偿他们的损失,而且这比钱还是由布里索伯爵出的,那么不管多么害怕,也要一个人一个人地面对村民,去用这双眼睛感受他们的愤怒和悲伤才行。

说起来简单,但一想到总会感觉不安。

女人甩了甩银白色的长发,开始专心洗去身上的污渍。

——还不是安心的时候。

“那个,艾米莉亚。”

“茱莉娅姐姐?怎么了吗?”

少见地,女骑士有些踌躇不安地说道:“晚上你有时间吗,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谈,十分重要的事情。”

会错意的艾米莉亚心脏砰砰跳了起来,双手轻轻拍了拍发烫的脸颊,撩起两道水线。

“好,好的!”

“嗯......谢谢你。”

在帐篷内洗澡的公主没有注意到茱莉娅站在刺骨的寒风中困惑的眼神。那是不含一丝爱恋,充满了痛苦的眼神。

这些日子一些朦胧不清,如同梦境的什么东西一直在大脑内闪现,就好像想要努力破土而出的百合种子被厚重的土壤所覆盖。

茱莉娅努力去想但思绪仿佛隔着一层面纱,无论如何也到达不了对面的世界。

女骑士只依稀地感觉到,这和艾米莉亚息息相关。

......

暴雨在下午黄昏停歇,登记赔款事不宜迟,艾米莉亚拿上记事簿和铅笔,让卫兵在村广场的一角搬过去一张小桌子和椅子,然后她就坐在椅子上,和身后站着的莎莉娅和女骑士一起等待村民的到来。

墙边还有四名铁塔一般恐怖的野蛮人重甲骑士。

开始,虽然村民们壮起胆走出了屋子——因为生活还要继续,但是没有人敢接近她们。艾米莉亚带着歉意地微笑看着广场上的人,但是他们纷纷移开视线, 如同避开瘟疫一样走开了。

艾米莉亚心底一阵苦涩,她使劲攥着无辜的铅笔,看的莎莉娅都于心不忍。笔尖“咔”一声折断,在记事簿上留下几道没有意义的痕迹。

傍晚的时候,各家各户都升起了袅袅炊烟,仿佛村子又活了过来,只是不时能听到撕心离肺的痛哭声。

艾米莉亚心底一阵郁闷,想发火但是没有对象,何况脸上还要保持着微笑。她感觉自己要分裂开了。

“喂,你们跟我一起回去吧。”

身后突然传来茱莉娅的声音,艾米莉亚和莎莉娅回过头去。

高大的骑士雇佣兵们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个人有些犹豫地开口:“可是......殿下会很危险。”

“还不明白吗,你们拿着钉头锤站在这里是没人敢过来的。”茱莉娅露出讽刺地笑容,“艾米莉亚,你觉得呢?”

艾米莉亚眨了眨眼。没等她开口,莎莉娅就紧张而小声地说道:“太,太危险了,艾米莉亚小姐,要不今天我们就先回去吧,等到明天......”

“等到明天伤痛会发酵,小莎莉娅真的是什么都不懂。”茱莉娅撇了撇嘴,打断了她的话,看着艾米莉亚,她露出笑容:“怎么做取决于你,你有独自面对他们的勇气吗?”

艾米莉亚看着茱莉娅的眼睛,点了点头说道:“我,我知道了!请你们回去吧!”

“艾米莉亚小姐!茱莉娅小姐!这太乱来了!”

“那你留在这里陪她。”茱莉娅嗤笑了一声,莎莉娅不高兴地拉下了脸。平常温柔的人一旦生气会给人无形的威亚,就连艾米莉亚都萌生出了顺着莎莉娅的想法。

——但是不行。艾米莉亚牢牢坐在椅子上,僵硬着一动不动。

骑士们再次对视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茱莉娅迈开脚步,骑士跟随她向着军营走去。

路上的村民纷纷避之不及,刚刚还人来人往的地方瞬间就空了一片。

“莎莉娅,你也回去吧。”

“您不走我就不走!”黑发女孩没有任何犹豫,但是十分生气地说道。她双腿并在一起站的笔直,别过了头。

艾米莉亚尴尬地回过了头。

又是一个小时过去了,不时有几双冷淡的眼睛扫过她们,艾米莉亚仍然带着歉意地笑容低头。

月亮挂上了树梢,终于有一名木匠黑着脸慢慢走近了,拿着断裂开的木槌,广场上不少村民停下了洗涤家具的脚步,带着复杂的表情看着他。

艾米莉亚瞪大了眼睛,压抑住疯狂跳动的心脏,紧张地等待他。

一把络腮胡,沉着脸,穿着围裙的木匠走近之后把木槌甩在桌子上,“嘭”的一声吓了黑发的女孩子一跳。

艾米莉亚对他低头道歉。

木匠沉着声说道:“你们的士兵砸了我家,说着什么光复阿基坦尼,这就是光复吗?”

“对不起!是我......”

“行了,让你们管事的出来,拿两个女孩子顶事算什么本事。”

艾米莉亚和莎莉娅对视了一眼,就在黑发女孩束手无策准备跑去叫布里索伯爵的时候,艾米莉亚站起身,郑重地道歉:“我就是这只军队的领导者,弗拉基米尔大公的女儿艾米莉亚......是我没有约束好部下,给贵村造成了这么大损失,实在万分抱歉!”

她鞠躬,前倾地身子向着天空中皎洁地圆月。

艾米莉亚低下头看不清木匠的表情,她惴惴不安地盯着他粘上了血迹的围裙——他粗壮的手臂上有几道鲜明的刀伤。

“给我找把新的锤子来。”

“嗯?”

艾米莉亚抬起身,看着木匠不耐烦的脸。

“我说给我找把新的锤子来,没有吗?”木匠没什么感情地说道,他看向了别处。

艾米莉亚惊喜地和莎莉娅对视了一眼,然后马上坐下在记事簿上奋笔直书。

“好,好的!请您稍等!”艾米莉亚写下木槌两个字,然后匆匆撕下一页纸,签上自己的名字——艾米莉亚·克雷德递给莎莉娅。

“麻烦你了,莎莉娅!”

“我马上回来!”莎莉娅接过纸对着木匠鞠了一躬,然后小跑着离开了。

木匠砸了砸嘴站到了一旁,让开了位置。

不知不觉,木匠的身后占了很多的人,村民们带着冷漠愤怒的表情看着艾米莉亚,但是没有人第一个开口说话。

艾米莉亚深吸一口气,感觉到背后发凉。她鼓起勇气站起身轻声说道:“麻烦大家和说清楚,在我不在的时候,我的士兵到底做了什么!”

她再次深深地鞠躬,像一个正规的阿基坦尼军人那样。

......

已经造成的伤口没有任何办法愈合,但成长的艾米莉亚在那时,确实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缓和人们的伤痛。

仅仅在那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