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音至今依旧还是会作梦。
作着在幸福中的家庭之梦,作著大家和乐融融欢笑的梦。
但是那终究是谎言。
并非因为那是梦。
因为在杏音的记忆里从没有那样温馨的画面。
破旧的公寓,家徒四壁的房间、以及饥不果腹的艰苦生活是她所能够从那段回忆中想起的为数不多的印象......
总是无法见到面的父亲,上班时辛苦劳作、下班后还要收废品补贴家用的母亲.......
——还有总是挤在家门口外骂喊着催讨债务的人。
除此之外留在那段记忆之前的还有什么?
还有一个只是想要让母亲露出笑容的乖巧懵懂的小女孩——也就是她自己。
就像所有家长期望自家的孩子听话懂事对长辈言听计从一样,她就是那样一个小女孩。
母亲说的什么话都听,每一个字都牢记心中。只需要母亲教一遍,杏音就可以很好地把该学会帮母亲去做的事情全部记住。
那时候的她还在想,如果可以的话,也希望父亲能回到自己的身边,像母亲那样招呼她......
她也愿意为父亲做任何事情。
直到,这一切不真实的过往,像是为了填补时间流逝的空白一样的缥缈记忆,在八年前的那一个夜晚被截断。
八年前的夜里——
她久违地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回家。
带着笑容,那时的父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和蔼。
父亲告诉她,因为准备好了要变卖的东西,工厂倒闭欠下的债务终于得以偿还。
小女孩当时洋溢着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欢欣。
可是在“买主”为了收购父亲所变卖的东西到访时,她才知道,父亲要卖的是她。
她完全不知道,得知了这一真相的自己,在那一瞬间究竟是在想些什么。
——如果那是爸爸所希望的话......
——如果这就能解决爸爸的烦恼的话......
——如果这能让我帮上爸爸的忙的话.....
——如果就和为了妈妈做的那些事一样,是为了爸爸的话......
她被爸爸牵着的小手,交到了另外一群陌生人的手中。
无言,无感,她的深黑的眼瞳只是默默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不知道该做什么,那就顺从吧,随着父亲的意愿,为了父亲......
但是为什么,母亲在哭喊着拒绝这一切?
母亲为什么阻止父亲?
母亲拉住了她的手,不想让她离开。
为什么父亲和母亲会吵架?
为什么妈妈会倒在那里?
不知道该怎么做的她只是定立在家门口——
该听谁的?
该为了谁?
——爸爸和妈妈你们不要吵架啦。
——要做什么我都会去做。
——就算被打也不会哭了,我会忍耐。
——
就在她只是无言地被陌生的大人们带出家门,回头看向自己的父亲最后一眼之际——她看见母亲从走廊口旁的房间门慢慢走出,跟在父亲的身后。
不清楚刚才还在争吵着的父亲和母亲为什么此时都面带笑容......
唯一确定的是——母亲在父亲的身后,举起了刀——
用不知从哪里拿出来的日本刀砍下父亲的头——然后持刀前冲,又将拉着身为小女孩的她的陌生人全部斩杀——
一切,她都看在眼里,她没有做出任何可能会有的反应,并不是因为与己无关的那种脱离了一般常识的漠然,也不是被吓得失去了理智,只是因为不知道自己应该究竟怎样去做。
刀,还没有从母亲手上脱离——
“我只是想让他知道,不应该把我们的女儿卖掉,不应该伤害最爱他的人——”
母亲笑着,说出了应该在流泪时说的话。
“别忘记了,我们永远爱你。”
随着代表爱的话语,母亲手中的刀斩断了自己的脖颈,和父亲一样,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如果这个场景,用惨剧来形容的话,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那就是恐怖了。
被母亲砍倒的人,一个接一个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本应该失去生命的尸体,即将向她袭来。
她没有哭喊,没有尖叫,也没有逃跑,相反地,她捡起了从母亲手中滚落到她脚边的打刀......
不是像母亲持刀时的动作一般挥砍,也不是要向着威胁她生命的“僵尸们”示威——
她学着母亲的样子,将打刀架到了自己纤细的脖子上。
锐利的刀刃,轻轻一划,割开了她的喉咙。
然而——没有痛觉,毫不痛苦。
只是在耳边,她听到了那无尽的浪涛声,仿佛这一片海潮,已经全部涌入了她的体内......
现在,打刀刎过她颈上留下的伤口,早已经愈合,完全没有了曾经受伤的印记......
在驶入那一片大海之前的所有记忆,连同她原先的名字一起,随着脱去的疤痕,遗忘在了不知名的角落中......
它是随言,从那一刻开始,她也是随言了。
没有死去的小女孩拿起了随言,知晓了它的一切的她用手中的打刀将面前的丧尸一具具砍到,最后燃起了一把将过去的一切全部停留在此处的火焰。
刀就这样进入杏音的体内——直到最后,八年前江南寓老街的失火案以“某户人家煤气泄漏造成爆炸”的说法作结。
“不……不......不!!!!!”
“接下来,我会用随言,完全消除你关于异想化......以及随言碎片的记忆,我会用完整的随言,接管‘理解者’的控制。”
“我的.....记忆?——不!你不可以,你怎么可以?!我会忘记她的,我会忘记的!”
“……我只能如此,但我不会道歉。你知道我是为了谁......我也想到过其他的做法——因为你也是组成木埃言所珍爱的日常之中的重要的人......在那样的日常里,他已经失去夏茹轩了,我不想让他再失去些什么......如果他知道的话,他也一定会希望我这样做。”
公主切马尾的少女淡漠的脸上似乎流露出了之前所没有的柔和神情。
那是欧阳理沙在意识被夺走前,最后看到的画面。
“因为他,是我的灯塔。”
刀尖刺入欧阳理沙的胸前约一毫米——滔天的巨浪再次在他的内心之中将关于自我的一切全部淹没。
听着澎湃的潮汐声,欧阳理沙在最后听见杏音的声音。
“理解别人,为了别人选择去做些什么事情,并不容易......”
“因为是随言,我才明白了这一点。”
“但是你不一样,欧阳理沙同学,你可以很坚定的去坚持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为了你心中那重要的人,我......很羡慕你。”
“同时你也谢谢你,谢谢你让我明白了,该怎么去为了他而选择我要做的事情......”
——刀落,杏音放下了手中的随言。
欧阳理沙失去了意识倒在地上,杏音用随言留在他胸前的伤口,开始迅速地愈合。
然而杏音身上留下的伤口,却没有被治愈。
冰冷的鲜血,一滴一滴沿着杏音的手臂,到手腕,再到指尖,最后顺着刀触落到地上。
杏音并没有打算默默地站着。在合并了随言碎片后,她用完整的随言在第一时间让所有“理解者”们的行动以外,为了处理随着随言碎片所附带着的麻烦东西而花费了不短的时间。
正在这时——仅仅只有血滴滴落声的长巷内,出现了脚步声。
月光之下,来着的身姿看的十分清楚,仿佛就像乘着洒下的月光——
循着某样东西的踪迹而来的少女——
如。
——竟然在这种时候出现啊……
杏音没有握紧手中的妖刀随言与之相对,因为她知道来者并没有恶意。
不过杏音没有先开口,因为她不知道缓缓朝着自己这一面走来的银发少女是何用意。
她在等待着。
可是直至走到了杏音的面前,如都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就好像仅仅是一个夜路经过的路人一样。
这种“路人”的错觉直到如在杏音的身边停下之后才消失。
如好像是借着路灯下昏暗的光线,走近了之后才从那张只有红光瞳影的脸上看清楚杏音的样貌,这时候她才露出了有些许意外的神色。
当然并没有被察觉到。
转向另一面,倒在地上的人,如注意到,这是直江三高里面的学生会长——虽然只是上次见过一面,但是还是给如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
如面前两人的立场,与在直江路路口地铁站出站口遭遇异想化正义时有了微妙的变化。
——持刀的人角色互换......
——当时少年在保护着的少女,现在手握着长刀站在失去意识的少年身边。
像是在杏音转身了之后,如才总算将主要的注意力放在这柄打刀之上,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原来是你。”
杏音没有作答,她不知道如口中的“原来”指的是什么——究竟是指袭击她的“管理者”的真实身份呢?还是误认为持有随言的自己是这场动乱的罪魁祸首?
再说了,实际上这两位少女在此以外,看起来便无任何交集,就连她们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
只是在地铁出站口遇见异想化正义时偶然遇见,又恰巧在地铁站的地下通道里面交了一次手。
所以杏音就只是静静地在等待着如继续说下去。
“这就是另一把妖刀吗?不妨问一下名字的话......”
“随言。”
杏音静静地回答道,打刀依旧在被自由下垂的手中紧握,并没有连同着介绍一起亮出在如的眼前。
“我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虽然有点不想承认——是作为管理者的你手下留情了对吧?”
“因为我看到是你,没想过要跟你战斗。”
“那么现在呢?”
“现在也不想,而且你说过了,你和我的立场相同,所以我认为没有与你敌对的必要。”
“喔,那可真是令人放心......但是对于一个陌生人来说,你的信任也太好博取了吧?”
“我只是不想过多的争斗,因为我只是想守护某个人的日常而已......”
“某个人?喔......好吧好吧,我明白了,又是日常啊......和某人说过的话很像喔。”
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之后,如转过身。
“等一等!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杏音一时弄不清楚如表达的是什么意思,急忙追问道。
“我的意思是要不要帮你保密?对你看重的日常来说,这应该是一个不得了的秘密吧?”
对着口气像是没事般的如,杏音慌张开口:
“你......你......你知道关于我的事情?”
“还知道与你有关的许多人哟!”
此时从如口中说出来的话在杏音听来并不是威胁,而是一名少女正准备细数值得由她津津乐道的“宝物”。
似乎预料到杏音打算说什么,如没有接着说下去,转而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放心好了,我是那种一向认为自己的秘密应该由自己选择说不说的人,什么时候说,怎么说,都取决于你, 我会当做什么也不知道的。”
从如的表情上透露出的顽皮少女意味,让杏音莫名的有一种熟悉感。
不过这样的表情丙没有在对方的脸上多做停留。
“然后......你打算怎么办呢?这样来收尾的话,出现了这样的局面是没有办法凭借着事像逻辑修正来让一切都变得像没有发生过一样的哟。”
在如的提问之下,杏音叹了一口气,但是丝毫没有表现出困惑的样子,反倒是因为相信着自己的做法,目光中那困扰于选择的迷茫一扫而空。
“我会将欧阳理沙同学带回学校,修改过了记忆的他不会记得一切与异想化相关的记忆,而且这一次引发事件的并不是真正的异想化,仅仅是随言碎片的缘故......总之,事情已经结束了,原本的日常会回来的。”
“喔......打算用时间来冲淡这次的事件对人们的影响吗?嗯......影响程度还能够接受的情况下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而且还挺有趣的不是吗?让这座城市除了地铁正义之外,又多了一夜趣谈......总比上次——接受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日常当做结果要好一些。”
“上一次......?”
正当杏音还未来得及读出如话语当中潜藏的内容,如忽然微笑着转移了话题:
“既然已经没有什么可回收的东西......那就再见了——以后见面的机会还有很多哟!不过下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可就不知道我们双方各自都处在什么样的立场之上了......但是,就你相信我一样,我也会尊重你所做的选择。”
说着告别的话语,随着月光同来的银发少女,又消失在了阴影之中。
如离开后,杏音在巷道中静静握紧手中的“随言”。
——选择……吗?只是依靠着灯塔,不知道应该到往哪里的小船,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即使如此,杏音现在也能够完全明白自己要做的事情了。
为了守护他,守护大家,守护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每一个人的日常......
这么下定决心后,杏音回想起玛尔杨小姐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
“按希望自己所希望的,选择自己所选择的。”
除此之外,杏音还有眼下必须要处理好的事情——
是为数超过百人、散布在直江区城区的“理解者”集团。虽然平常仍以正常的意识在行动,一旦有其必要,就会成为由杏音的意志去操纵的忠诚同伴们。
虽然是个沉重的负担,杏音却由衷盼望这份沉重。
始终认为像在半空中飘浮不定的少女,因为拥有操纵人们命运的这个重荷,终于能够让双脚确实地踏在地面上了。
说不定会因为这重量而在原地无法动弹。
但是,自己的眼、口、手——还有心,仍是自由的。
能够望着想看的方向。
能够聆听周遭的世界。
能够与某人诉说这些事。
就连渴望的事物也能紧紧抓牢。
以及——自己还能够拥有笑容。
即使无法选择,但是一点也不悲伤。
虽然也不能说是高兴,所以她决定笑。
为什么会选择笑?究竟这是自我欺瞒?还是自己的真心?就连她本身也依旧不了解的、“怎样都好”的选择——
她沉静地挂着微笑。
既高兴又悲伤。
就在这时候,於体内不断回响着的“随言”的声音停止了一瞬间——
清晰的波涛声停下了,呈现在内心景象之中的,是一片澄净的大海——
连映在海面之上的月亮,都没有一点点因波澜而失真。
海面上的小船,虽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在灯塔的指引下去往何方,但是小船现在知道了,在灯塔之下,无论多久,都可以随时去往自己想去的地方。
所以决定守在灯塔的周围,直到找到方向的那一时刻到来——
在那之前,绝不允许任何风浪侵扰这一片宁静的港湾。
......浪潮声重新响起......
这让杏音稍微感到有些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