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科塔人的尸身被内务部的人装进黑色的尸袋。在他死去的同时,他头上的光环也消散无形——这是一件十分奇妙的事情,拉特兰的医师据此判断病患死亡具有百分之百的准确率。

不过,玛嘉烈此刻却没有心情去思考这是什么原理。她眉头紧锁,似乎遇到了天大的难题。

内务部的车辆带走了尸体了现场的证物,纹章局的官员却留了下来。

“玛嘉烈大人,事情告一段落了。”

“你说,”玛嘉烈突然问道,“人究竟要有怎样的觉悟,才会在生死之间选择赴死?”

纹章局官员一愣,心说你问这个我哪懂啊?但是他又没法不作回答,只能揣测着玛嘉烈的想法,硬着头皮回答:“选择死亡,是因为生会有更坏的结果。像是在战争中坚守阵地的战士……”

“和一个无路可逃的杀手。”玛嘉烈叹了口气,“我问这个干什么。他的尸体怎么处理?”

“他是个感染者。在进行必要的尸检后,会进行初步火化;余下的结晶部分……大概会送到源石发电厂吧。”

“所有死去的感染者都是这种下场吗?”

虽然有些奇怪耀骑士为什么突然关心起这种小事,但纹章局官员如实说道:“大部分情况下是的。不过如果出身较好,又有一定的社会关系……也可以获得一块体面的墓地。”

“这不会造成二次感染吗?”

“固定的墓地大多在天灾频发的荒郊野外,就算没有埋葬,也迟早会因为天灾而密布源石结晶。”官员耐心地解释道,“总不能让体面的市民落得遗体被送去发电的下场吧?”

“……整个卡西米尔都是如此?”

“事实上,西至维多利亚,东达乌萨斯,几乎都是如此。也许只有拉特兰和阿戈尔例外。”

“呼,我知道了。”玛嘉烈叹了口气。

官员见状,明智地错开了话题,问道:“既然对艾伯特大人的刺杀已经告一段落,是否可以通知解除警戒状态了?”

“那个骑士杀手是‘白金’本人吗?”

“否则还能是谁呢?”

“……能否让警戒继续,直到锦标赛结束?”

“这,”纹章局官员面露难色,忍不住掏出手绢擦了擦汗,“恐怕很困难,大人。纹章局对于这些……‘劳民伤财’的警戒行为容忍程度已经到达极限了。如今已经清除了威胁,他们恐怕不会答应。”

“我明白了。”玛嘉烈挥了挥手,示意官员可以离开了。而她在原地站立了许久,才对身后等待她的翼骑兵说道:“艾伯特情况如何?”

“艾伯特大人受伤了,伤势不轻。”翼骑兵苦笑道,“是我们保护不力。”

“不怪你们,谁也想不到杀手是萨科塔人,使用了长距离铳……算了。带我去见艾伯特。”

——————————

虽然作了完全的准备,但是依旧没能提前阻止杀手的刺杀。在这种情况下,于病房中会面的艾伯特与玛嘉烈,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玛嘉烈是因为没能尽到保护对方的责任而惭愧,艾伯特则是夸口说下了不需要保护的大话后依然中弹的尴尬。

玛嘉烈打破了沉默,问道:“伤势如何?严重吗?”

“还好,虽然没有着甲,但是贴身的衣服里有防弹层。”艾伯特躺在床上,说完之后又咳嗽了两声,“铳弹入射不深,但是现在一吸气就疼……好在没有生命危险。”

“这次你应该乖乖退出锦标赛了吧?”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吧。”艾伯特摊开双手,目光侧向病房的窗户,窗外华灯初上,威绍的夜晚刚刚降临。他沉默了一会,终于还是说道:“不甘心啊。”

“为了什么?”

“自己的孱弱。”艾伯特说,“骑士并不意味着拘泥于过去,武器在改良,战争的形势在改变……忽视了这一点,我才会受伤。个人技艺尚不娴熟,没有对危险的判断,自大自负,不论怎么看,作为骑士,我还是不成熟。”

从艾伯特的语气中,玛嘉烈听出了一股小孩子闹脾气一样的情绪。她想了想,说道:“所以呢?你打算去纹章局取消自己的骑士资格?”

“怎么可能,那么做祖父和父亲怕不是要打断我的腿。”

“那你现在的自怨自艾就没有任何意义。”玛嘉烈移动脚步站到窗口,挡住艾伯特的视线,“骑士不是生而强大,谁都不是,任何人都是从一次次的失败中活下来,得到成长。”

“这是耀骑士的忠告?”

“是玛嘉烈.临光对你的建言。”玛嘉烈说道,“拿出作为卡利维尔骑士的气魄来,艾伯特。”

“……哈,不愧是你啊。”艾伯特挠了挠头,“这些话题之后再说吧。传说中的‘白金’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跟我说说吗?”

玛嘉烈脸色一僵,吞吞吐吐地说道:“其实,嗯……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可千万别害怕啊。”

“嗯?我有什么好怕的?”

“我怀疑……那个杀手,根本就不是‘白金’。”

——————————

“玛嘉烈,还是一如既往地心思缜密……该说有些过头了吗。”

玛嘉烈离开后,艾伯特也逐渐放松下来。在艾伯特尚在接受韩绍尔大骑士长的训练时,就对玛嘉烈充满了敬畏。不论是体力训练还是剑术训练,那恐怖的训练量,即使有在卡利维尔家时接受的基础训练打底,他也只能堪堪完成。而每一次,玛嘉烈都能面不改色地完成同样的训练量,甚至留有余力。

这种敬畏,在相处的过程中,逐渐变成了崇拜。玛嘉烈不论在技艺还是精神上,都可以说是骑士楷模。但是与她相处,就如同直视一团刺眼的光芒,让人心生向往的同时,又无法亲近。

“恶心的笑容。”

突如起来的声音吓得艾伯特差点从床上翻下去,他循声看去,银色的身影从窗口翻进来,说道:“看来你活下来了。”

“普拉提亚小姐……这是私人病房!”

“怎么,耀骑士可以来,我就不行?”普拉提亚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玻璃瓶,扔给艾伯特。

艾伯特伸手接住,看向小瓶中的深绿色液体,问道:“这是什么?”

“酒。”普拉提亚靠在窗口旁,“你不是说自己没喝过?尝尝,很贵的。”

“……”艾伯特看着普拉提亚,轻轻将玻璃瓶放在床头几案上,“就为了这个?”

“就为了这个——否则呢?”

“我以为……你是来杀我的。”

“哈?你们不是把杀手干掉了吗?那位耀骑士大人亲自出手。”

“白金,可能还没死。”艾伯特看着夜风轻轻吹起少女银色的长发,明亮的眼眸,却彷佛融入了夜色,“你是无胄盟的白金吗?”

“这个问题,你应该在我带着弓的时候问——以冒犯为理由,我就可以毫无心理障碍地射杀你,不论你有没有武器。”普拉提亚来到病床边,拿起被放在一旁的小瓶,将里面的液体一饮而尽,又特意晃晃瓶子,“现在,我错失了杀你的机会,而你错失了美酒。扯平了。”

这是什么见鬼的逻辑。艾伯特愣愣地看着自说自话的少女,好半天才意识到,对方并没有回答他提出的问题。

普拉提亚把小瓶贴身收好,随后道:“现在,我证明了我没有杀意对吧?我是来问你一个问题的,卡利维尔家的骑士。”

“……请讲。”

“这个时候不是应该果断地把我赶走吗?你们这些正统骑士啊……算了。”普拉提亚回到窗边,双手抱胸,看着夜色下的威绍,“自由骑士……是自由的吗?”

艾伯特没听明白,普拉提亚的意思。自由骑士是自由的吗?那就要看怎么定义自由了。但是不论怎么看,以自己的精神和意志驱动而行动的自由骑士们,相比由某些达官显贵眷养的沙文骑士,自然是自由的。

所以,他点点头道:“当然。”

“那么,艾伯特,你是出于自己的意志站在赛场上的吗?”

“当然。”

“即使知道有人要刺杀你,也不愿意退场,也是你的意志?”

“当然。”

“即使你不是卡利维尔的骑士,你也会作出这样的决定?”

“当……”

“摸着良心说话,骑士不能说谎。”

如果不是卡利维尔家的骑士,自己会不会作出同样的决定呢?比如,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自由骑士?

艾伯特眉头一皱。那就意味着,他没有玛嘉烈的协助,也没有翼骑兵的协助,在暗中进行的警戒会大大减弱甚至根本没有。

同样的,他的退场,对于锦标赛,对于自由骑士,也都无关紧要。

在这种情况下,他还会坚持站在赛场上吗?

“当然了,还用问吗。”

他轻笑一声,看向银发少女,说道:“骑士就是这样。也许不够强大,也许无能为力,但是如果知难而退,那就失去了作为骑士最重要的坚持。只要成为骑士,谁都没法避免生命的危险,谁都可能会死。有些人死去,而活下来的人更加强大,成为传奇——卡西米尔历史上著名的骑士们都是如此。”

“真是余裕的回答,”普拉提亚打了个呵欠,“没有耀骑士的帮助,你可能就死了。”

“但不是卡利维尔家的一员,我也不至于惊动‘白金’。”艾伯特似乎想通了某些问题,心情似乎也随之变得明快,“风险与身份相称,而与机会并存。活下来,就能变强。”

“你听起来想要多经历几次这样的杀身之祸。”

“不,饶了我吧,我可不想再挨一枪——或者一箭。”艾伯特眼神闪烁,沉声问道,“那么,你会是白金吗?想要杀我的人?”

“我没带毒,更没带弓,”普拉提亚摊开手,“如果我是白金,你现在就死了。”

“……”

“你还要参加马上比武吗?”

艾伯特犹豫片刻,说道:“虽然获胜无望,但是我会去参加。”

“呵,加油。”

普拉提亚撂下一句听不出是真心还是讽刺的加油后,从窗口又翻了出去,融入了威绍的夜色。灯火掩映中,城市的光像呼吸一样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