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猎人的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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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塔推开门,敞亮的会客厅里没有点灯,月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了进来,华丽的金属饰品们反射着银光。长桌上摆着几盘食物,在一头一尾摆好了两套餐具,她注意到酒杯是盛满的。
看起来是主人在盛情邀请,但这灰暗的环境几乎让人怀疑主人是个幽灵。
银塔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腰后的刀柄——更不提这房子阴影里传来的不止一人的呼吸声,有人在埋伏自己。
“是战斗还是共享晚餐,给我发请帖的人至少应该写清楚吧。”她故意大声说道。
刚刚踏进门,高档的木门便在自己身后轰然闭死,银塔的手立刻抓住了刀柄,短刀的刃滑出来了一半。
“不用这么紧张,银塔,我无意伤害你。”
长桌另一头传来女人的嗓音,主人终于发话了。
“无意冒犯,那能请你告诉我这一路上至少十个移动在阴影里的家伙是干嘛的吗?”
“真是抱歉,不过既要负责我的保卫,又不想出现在客人面前引起反感,我只能命令他们这样尽力回避。话虽如此,还是有一半被你发现了,你的观察力令人惊讶。”
只是一半,银塔在心中咋舌,这个人有至少二十个秘密守卫,其中还有一半连自己都发现不了,能在帝都拥有这么巨大庄园的家伙真是不容小觑。
身后突然传来气流声,银塔猛地抽刀回过头去。
“无礼!退下!”
女主人突然怒斥,银塔眼前黑雾一闪,一切归入虚无。
她心中感到惊讶,背脊上几乎出了冷汗。不仅是因为这些鬼魅般的护卫,还有女主人刚刚说话的语气。
不深沉,但仿佛惊雷。雷霆骤现的瞬间大地震颤,不容置疑,不容反驳,听者没有拒绝的意愿和权力。几乎令银塔胆战,但也莫名熟悉。
“收下我和他们的歉意,他们只是想收走你的武器,无意伤害你,不用过度紧张。”
“当猫说无需紧张,老鼠必定会说恕难从命。”银塔将刀收入鞘中,“更不提这只猫知道老鼠的姓名、住处、行踪、履历,而老鼠一无所知。”
“你想要知道我的身份……”女主人沉默了一下,“好吧,作为我诚意的证明。”
长桌尽头,盖在阴影中的人影微微倾身,在月光下露出了容貌。
银塔先是一愣,然后立刻伏身跪倒在地,膝盖砸在地上,震得地板闷响。
“庶民银塔·格里蒂·戈文诺尔参见女皇陛下!鄙人方才出言不逊、罪该万死,愿受一切责罚!”
女主人轻轻微笑着,她未戴着皇冠,也未穿着象征皇家身份的华丽长袍,这才让银塔迟疑了一瞬。
铁与火的女皇,卢纳狄克公国的主人,露娜狄克本人,此刻就在房间的另一头。
“好,那我罚你与我共进晚餐吧。”她微微一笑,“平身,不要称呼我女皇,此时此刻我没有身份,只是一个空寂庄园里的摇摆影子。”
银塔立刻懂了,她知道自己无权反抗女皇的责罚,只好心虚地坐到了桌旁,但也没有胆量率先进餐。
“十分抱歉,女皇陛下,在穿越者猎杀者的案件上我失败了。”
“称呼我‘伯爵’就好了,”‘伯爵’强调道,“而且我不认为那是失败,你做到了其他所有人未曾做到的事情,这样的人不该被称为‘失败者’。当匕首尖刺破皮肤,利刃穿透心脏便是注定的命运,这是胜利的开端。”
“陛——伯爵说的是。”
“我从不相信督察署某天能提着猎杀者的头来见我,说陛下我们在哪里抓到了她,然后把她杀了。这不可能,这个人杀死了我的丈夫,她杀了我认为世上唯一一个不可能被杀死的人,她要是死得这样草率,将是对所有人的羞辱。”
“请节哀,陛、伯爵殿下。”银塔咳嗽两声,她还未习惯这种叫法。
“我不会节哀的,这份悲伤、这份愤怒,没有哪一分钟不在折磨着我。我对她的仇恨只会增长而不会消减,这是一场拉锯战、消耗战,而我有一整个国家和她耗着。”
银塔皱了皱眉头:“恕我直言,我以为我们是在拯救那些可能有危险的人。”
“你说的没错,这也是我邀请你来这里的原因。你没有失败,我也不希望你停止,这个国家内还有穿越者,她不会停手的。”
“可我已经被解职了,殿下,不说人手,我连剑都上交了。”
伯爵轻笑了一下,摆了摆手:“革职的命令是我下的,但不是为了惩罚你,而是为了帮助你。那个位置不适合你,太多限制,太多敌人,太小空间,我不希望你被浪费在帮派谋杀和入室抢劫上。”
“那我……”
伯爵突然站起身来,她仍躲在阴影里,但银塔知道她正看向墙壁上的巨大油画。
那是一头猛虎,浑身的花纹像是血色的浪潮,牙齿长得几乎无法收入嘴中,它脚下有一具尸骨,可人的头骨却只有它一个脚趾头大。
“在这个国家建立之前,我父亲是附近的主宰,他经常念叨着一个传说——‘喀穆尔’。一头巨大的猛兽游荡在荒野中,它不吃牛羊也不理溪流,支撑它并使它凶残的特殊食物只有一种——猎人。据说它生来看到的第一眼便是想置它于死地的猎人,于是从此开始了血腥的复仇生活。无数人前去夺取它的性命,却全部成了它的食物——它报复那些自以为能主宰他人性命的人,并使他们付出血的代价。”
空中突然什么闪了一下,银塔伸手接住,钢铁的冰凉感自手心传来。那是一颗虎头状的徽章,即使是在清凉的月光下,血色的金属也格外刺眼。
“这将是你的新归属,由你领导的‘喀穆尔行动队’,你会成为猎杀者的猎杀者。”
银塔立刻起身离座然后伏身跪地:“谢殿下!”
“谢什么,你帮我做事,我该谢你才对。喀穆尔行动队的名字过于亮眼,我希望你秘密行事,今后你们的编制仍属于督察署,但编号‘十三’。十三部可以在国家内随意活动,必要时可越权指挥当地督察署,我亲任直属上级。”
由陛下亲自任上级,那十三部的等级不是几乎和禁卫军差不多?等等,那我不是相当于禁卫军统帅?
银塔倒吸了一口冷气,她不感到兴奋,只觉得肩膀上压了座大山。
“当然,巨大的责任也对应巨大的奖励,若你们任务成功,每个人都可以领取对穿越者猎杀者的悬赏。你则可以再单独对我提一个要求,只要是我能做到的,决不会拒绝。”伯爵轻轻一笑,“有什么头绪吗?现在告诉我也不是不行。”
“我……暂时没有。对目前的我来说,没有什么比阻止穿越者猎杀者更重要。”
“我就知道没有选错人。”伯爵拍了拍她的肩膀。
“那其他人呢,殿下?我能看看他们的履历吗?”
“没有,你可以选择自己的队员。我讨厌有各种乱七八糟的政治目的的人在手下做事,所以我认识的人中没有一个符合要求。我相信你的判断力,不过我还是需要审核一遍你的名单。”
“当然,殿下。”
“那就好。我的情报部门为你在全国各地腾出了几十间安全屋,你的定制装备和资金已经准备好,明天上午会送到你的宅邸,还有什么问题吗?”
银塔想了想,摇了摇头。但她下意识地看了眼怀表。
五分钟,自她进入宅邸到现在只过去了五分钟,而一个全新的国家机关已经诞生了。真是令人惊悚的行动力和决策力,不愧是铁与火的女王。
“集结队员之后尽快开始展开行动,自上一次‘猎杀’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月,她大概又开始策划下一次行动了。快一点,也许就能多救下一条性命。”
“是,陛下。”
银塔紧紧握住血虎的徽章,收入了怀中。她仍记得自己落败时的景象和洛斯忒的强大,她会更加谨慎、更加迅速、更加果决。
而另一边,伯爵缓缓地叹出一口气,她的话说完了。就像是高涨的火焰摇摆着熄灭,她退到一旁,收敛了气势。
王者之气无踪无影,只剩下一个疲累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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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我说得很快,这样菜才不会凉。你坐下吃吧,我没看今天的菜单,不知道符不符合你的口味。”
银塔愣了一下:“是,殿下。”
她坐到位上拿起了刀叉,却觉得无从下手。女皇仍站在一旁,自己若大快朵颐,那不简直像宴会还没开始就偷吃食物的无礼儿童,只不过还要严重十倍。
伯爵似乎没注意到她,她轻轻走到了熄灭的壁炉旁。月光头一次照见她的全身,极朴素的黑色长裙完全隐蔽了她的耀眼。
“别那么紧张,正事谈完了就是吃饭时间了,太紧绷着不利于消化。”
她确实是一个美人,无论是强势还是低调,愤怒或是忧伤,都能在那张脸上变成独特的美。作为铁腕的统治者她并非母仪天下的那种角色,但此刻丰盈的女人味确实无法隐藏。
“殿下,您不进餐吗?”
伯爵似乎没有听到她,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拿起了壁炉上摆着的一个小画相框。
“我好想他。”
银塔想了想,决定出口安慰一下,但张嘴的瞬间她便闭上了嘴。
“我从不想做皇帝……我的父亲曾是主宰,我的丈夫是一国之君,我的义妹是部落公主,我受够了权力和政治。以前,那两个家伙遇到麻烦就会溜出皇宫去逍遥,留下我一个人焦头烂额,我会气得动用全城警力把他们找回来。”
说到这她轻笑了两声,但笑声消逝得很快,像是若有若无的回音。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习惯于应付整个国家和周围一圈虎视眈眈的敌人了呢……我完全记不起来了,也许是那时候太忙了吧。”
她走回桌旁坐下,却只是看着食物,而没有丝毫动嘴的意思。
“其实我挺喜欢这种时候的,当女皇消失,所有人都觉得她必定是有要事要做;但其实,我只是坐着,吃着晚餐,看看月亮而已。说到月亮,大多数人都知道这个国家是以我命名的,不过鲜有人知我自己是以月光命名的,没想到吧?所以如果你出国的时候想要隐藏自己的来历,但又临时编不出来名字,你就说是从月光公国来的就行了。”
银塔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个笑话,她旋即笑了起来,女皇也跟着笑了,她的眼里闪着方才没有的光彩。
“他们可能会问你,那你是不是兔子变的?或者说要进入这个王国是不是要吃一种奇怪的药丸?然后你就说,你就说……哦不,你不知道这个故事,这是他从那边的世界带过来的。”
女皇眼中片刻的光彩又消失了,银塔的心中一痛,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忘了眼前人的尊贵。
“我好想他,我会的仅有的几个笑话全是他教的……”女皇深吸一口气,拿起手边的红酒晃了晃,又放了回去,“如果有可能,我愿意用整个国家换他回来。”
“殿下,”银塔觉得有些话自己不得不说,“也许人民不想成为交换的筹码。”
“我知道,我知道……”她笑着摇摇头,“你觉得我今年多少岁数了?”
突兀的话题让银塔一愣,她犹豫地应道:“我不敢随意猜测。”
“呵呵,比你大不了多少。只是这些该死的妆容显老而已,你若是有哥哥姐姐的话,我搞不好比他们还年轻。”
“不、不会吧……”这个事实着实让银塔有些吃惊。
“五年前我和你差不多大,只不过已经有了爱人,你有喜欢的人吗,银塔?有没有女孩子让你特别倾心的,总有一两个吧?”
银塔懵了一下,默认选项为什么是女孩子?
“有那么一天,那天我睁开眼睛,我看到我的城市在燃烧,我的庆典变成了灾难,我最亲近的两个人在我身边变成了冰凉的尸体……那天我重新认识了爱,它是港湾,也是温床,会滋生世间最扭曲的仇恨的温床。对待它要谨慎,为了回避我承受的痛苦,无论多么谨慎都不为过。”
“……是,我了解了,殿下……”
女皇摇摇头,突然拿起红酒一饮而尽:“对不起。”
“殿下并未做过需要道歉的事。”
“我和你说的太多了。”
“不,殿下,今天我重新认识了一位伟人。”
“不是指这个,是指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什么,事情?”
“这个国家仍需要一位不会退缩、不会悲伤、不会示弱的统治者。”女皇抬起头,她的瞳孔在发光,法阵缠绕在她的瞳仁四周,旋转着、闪烁着,“虽然很不公平,但对你来说这意味着要失去几分钟的记忆。放心吧,不会有任何感觉,你甚至都不会‘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