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为什么呢？”
父亲的话，令幼小的弥赛雅很是不解。
她吸着食指，赤金的发色映着火红的瞳孔，却自向外，将整个明亮却肮脏的世界纳入眼眸。
“为什么他们不能像我们一样生活？”
她的视线停留在背负重物，赤膊蹒跚而行的男人肩头。
再一停，她将目光眺向远方——在那边的方向，数个泼妇却在因菜价与商贩争吵。
奴隶们被绳索牵拽而行。
自由民们或多或少的，脸上带着傲慢的神色，却又在间或瞥向芭莎家族的马车时，流露出或谄媚、或羡慕、或钦佩、或自卑的模样。
“因为我们是上位者。”
她的父亲，世人眼中的老古董、老顽固、烦人精——那个不通人情世故的穆卡先生。那个浅薄却自以为是的家族，承袭狭短、世代蛮横、粗鲁而又毫无贵族端仪的芭莎家族的族长，穆卡·芭莎。
可这时的他却全无半丝傲气，全无半点倔意。
他只是平静地坐在女儿对面，在那仅有一层玫红色绒布铺着的冰冷而坚硬的位子上，慈悲地坐着。
“上位者？”弥赛雅困惑着问。
“我们是吸血的害虫。”穆卡先生盯着自己年仅九岁的女儿，“我俩都是。你的衣服、食物、住处、还有对你好的所有人；我的权力、地位、所谓的贵族尊荣和矜持、还有所有或崇拜或恐惧我的人，以及我可以给你——给你，我亲爱的女儿。我所能给你的一切，都是从这里，从这所有人身上抢夺的。”
“什么？”弥赛雅没听懂父亲的妄语。
她看着父亲，又再次扒着车窗的沿往外望。
有人注意到了她。那些人，即便正忙着手上的工作，也还是立即停下来，转而向弥赛雅鞠躬、微笑，甚至于开始敬拜似的嘟囔起了一长串祝福的语句。
“可是——”女孩拉长了声音。
她却仿佛逐渐意识到了某事。
“大家都喜欢我。大家都很爱我。”
“是。”穆卡先生挑起视线。
他沉默凝视着女儿的脊背，“因为你是我的女儿。”
“不。”
突然，他扬起右手，遮住上半边脸。
他尴尬而自虐地笑着，嘴角却仿佛在向下弯：“不，不。不是因为你是我的女儿，而是因为，你是芭莎家族。”
“我也是芭莎家族。”
“我们是芭莎家族的贵族。是老爷，是长者，是应该被尊敬的人。”
“你因我而被尊崇，我因我父亲而被尊崇。”
“我们都是一样的。毫无价值。”
穆卡先生深吸了一口气。
车厢内流动着令人不安的气息，弥赛雅有些慌，忙从窗边爬下来，乖乖地坐回在父亲对面。
她并着双腿，膝盖紧紧地抵在一起，视线上抬，不安地凝视向父亲。
“你说，”穆卡先生突然问，“人这种东西，难道不该是平等的吗？”
“假若，一个人得到了幸福，得到了快乐，代价却是必须牺牲掉其他人的。这公平吗？”
再一顿，“这合理吗？”
“老爷……”车厢外，管家先生发出了不安的质询。
“不必，不必。”穆卡先生却仅是摆摆手，“我没事，也没疯。”
“我放弃不了抓在手里的东西。”
“我只是……”
而后，他说，“我只是感觉有些……烦躁。”
“爸爸，你是感到愧疚了么？”
弥赛雅扑倏地眨着眼。
“啊？”穆卡先生扬起脸。
他眼中透露着疲惫，他的瞳孔黯无神色，他的嘴角无法上扬。
他和平时在外与人争吵，与人斗气，与人战斗时的模样截然不同。
“这种事……”
他喃喃道，“这种事，与你母亲是讲不明白的。”
“我父亲曾理解我的感受，但他也过世了。”
他再次掩面，“我只是……”
他道：“我分明知道牺牲别人造福自己是错的。可是，却改不了。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为什么？你说，为什么人想要活着就非得如此不可呢。弥赛雅……”
“因为爸爸你要保护我和妈妈呀。”
“但是，即便如此也不该是这样。”穆卡先生压抑着腔调：“我的人生，难道就只是为了活着吗？”
“我理解爸爸你的感受哦。”
弥赛雅，当时九岁。
“但这个世界就像爸爸你说的一样。我们想要活好，就必须从其他人那儿夺走一些东西。”
她眨着眼：“即便你不做，也一定会有人做这件事的。”
“如果被别人抢先，会痛苦的是你，会伤心的也还是你。”
“而且，那样爸爸就保护不了我和妈妈了。”
她摇晃着起身，往父亲怀里轻地一扑。
“既然一定要有谁赢。”
“既然一定要伤害别人才能活着。”
“那……”
或许……
也许从某个瞬间开始，弥赛雅便与凡人不同。
普通人喜欢的是什么？蛮横、暴力、欺凌、智慧、权势、高贵。
因为他们都敬仰着，崇拜着，寄希望于通过模仿来提升自己的品质。
这一切构成了父亲眼中的世界。大家都是欲望的野兽，人只能通过伤害别人掠取利益。正因如此，世间才会有悲伤；正因如此，他才会感到绝望。可哪怕过去再多年，这样的事也永远不会终结。毕竟，人正是这样一种动物。
那么，在他的女儿弥赛雅眼中，世界又会是何种模样？
“爸爸，我们继续向上爬就好了。”
她只是说，“虽然改变不了世界，但只要改变家族的未来就好了。”
“只要爸爸你继续努力。”
“只要我继续努力。”
“只要我，将阻拦在自己面前的石头，将它们每一块都踢开。”
年幼的她。
少女的她。
如今的她。
很多时候，人是从来都不会改变的。
哪怕外表变了，哪怕地位变了，哪怕外在的处事方式变了——即便万物皆变，人的心也终究……
……
那时，父亲轻抚着女儿的后背。
那时，父亲并未从这份感人的父女之情中，品尝到温柔与救赎。
车窗之外，依旧喧闹。
人人过着各自的生活，人人有着各自的悲欢，他们都无法理解穆卡先生的感受。很多人只会说，老爷！呵，难道作为贵族，也是会有烦恼的吗？！
“其实，过去的我也和现在的你一样。”（穆卡）
“而且，过去的父亲，也和现在的我一样。”（穆卡）
他只是在说。
依旧未笑。
“说到底，我们身上都流淌着我祖母的血。”
“我们只是看似慈悲罢了。”
“爸爸？”弥赛雅仍未能理解父亲的感受。
至少，当时如此。
……
“弥赛雅。”
他很温柔。
非常的温柔。
哪怕明知道自己即将说出何种话语，也依旧温柔如昔。
哪怕，
哪怕终有一天，自己的女儿也必将意识到这一点。
“这世上最大的悲剧是，生性自私至极的人，却拥有一颗伪善的心。”
你和我。
我和父亲。
直至，屠龙英雄伊沙娜。
我们都是病态的伪善者，生而自私。
而最大的痛苦则在于，我们深知此事，
却终究无法改变哪怕丝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