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砂买回来的是烤肉和烤章鱼,闻到了香气的我大喜过望。之前我们在清泉镇的时候,每次让助手出去买吃的,她总能带一大堆蔬菜回来。我倒不是说蔬菜不好,但是闻着车外弥漫的香气,嘴里却只能嚼胡萝卜,这就很让人崩溃。

在清泉镇这种内陆地区能买到章鱼也很让人摸不着头脑,但既然有,那我吃就是了。虽然嚼着嚼着就能想起雄黄的样子来,未免让人有些食不甘味,不过就算心理上有点障碍,这玩意儿比胡萝卜和压缩饼干好吃还是毫无疑问的。

丹砂打了个饱嗝,对我说道:“等会儿去医院一趟吧。”

我有点没反应过来:“你是说清泉镇医院?”

“我刚刚从那边路过,整栋楼一点光都没有,感觉很可疑啊。”

“上次去的时候里面不也是黑灯瞎火嘛。”

“不一样的。上次二楼的病房和办公室之类的起码还亮着灯,这次我特意看了一眼,连二楼也是黑漆漆一片,一点人的气息都没有。”

“是不是乔先生对寒鸦他们动手了,或者寒鸦察觉到了危险,已经跑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下午乔先生不见我,可能就是在对付寒鸦和抵抗组织。”

丹砂听了我的话反倒兴奋起来:“那就更该去一趟了!死老头不见你,说明事情没完,没准寒鸦正埋伏在医院里准备伏击呢!再不去就晚了!”

我哭笑不得地打断她的兴致:“你去了准备帮谁?”

丹砂事不关己一样把两手一摊:“帮谁都行,我有架打就高兴。”

“那要是两边一起打你呢?”

“更好啊。正好我觉得乔剑豪有点太老,水平肯定不如他年轻的时候,打起来未必过瘾。”

我发自肺腑地长叹一声。丹砂怎么比朱砂还一根筋啊。

“行吧,你是打过瘾了,还有我呢?朱砂呢?你把自己弄伤了就是把朱砂弄伤了,你要是一个不注意被乔先生捅个透心凉,朱砂可也就没命了!”

丹砂大概是没法反驳,只能抱怨道:“可是你现在这么一搞,我根本没架可打了呀!”

“所以你归根结底就是来打架的?”

“你这么理解也不是不行。”

我气得笑了起来:“那好,这么着吧,我明天找乔先生的时候问问他肯不肯跟你打。”

“一言为定,明天就去问。你可别想唬我。”丹砂像是抓住我什么口误了一样,赶紧把话说死。

我本来只是无可无不可地随口一说,被丹砂这么一挤兑,反倒不得不替她问一声了。好在乔先生似乎也确实对丹砂感兴趣,如果他们俩真能友好切磋一下,倒也不坏。只是乔先生不知道丹砂和朱砂是一个人,两人一打照面,所谓“齐人之福”恐怕就要露馅……虽然他大概不会为了这种闲事生气,不过又要解释又要掩饰,还是好麻烦啊。

反观丹砂,已经哼着歌儿去给车后面的男孩换药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本来的打算是,既然要找乔先生切磋,那就不如把丹砂带过去,早点告诉乔先生其实丹砂是“性格大变的助手”。结果丹砂说什么也不愿意去,还直接宣称自己没睡够,把朱砂推了出来,自己回去睡了。本来就怕乔先生的朱砂更是死活不去,我只好再次一个人走去乔先生家。

这次男仆没有拦我,直接引我进了书房。

“平榛医生来了?”乔先生放下茶杯,抬头跟我致意,看起来是吃过饭了。

幸亏我出发前犹豫了半天,还是吃饱了才出的门。

“昨晚您睡得早,我就今天过来跟您汇报一下调查出来的结果。”

“坐下说话。”乔先生指了指椅子。

我坐下后,单刀直入地跟乔先生说道:“根据我现在掌握的信息,导致惨案的原因确实不是投毒,而是……一种疾病。”

乔先生颇感兴趣地眯起了眼睛:“疾病?我原本还以为是寒鸦那家伙为了栽赃我搞出来的事情呢。看来他倒没那么蠢。”

我苦笑道:“寒鸦就算再蠢,也不会傻到替您把眼中钉拔了吧。”

这句话没过脑子就说出了口,我有点后悔。似乎太露骨了。

果然,乔先生不再看我,而是闭上眼睛,冲我摆了摆手:“不给你打岔了,你接着说那个聚居点的情况。”

“引起居民一夜之间全数暴毙的是一种以前从来没发现过的传染病,像是丧尸病的一个极端的变种,而且似乎是通过空气传播的。”

乔先生睁开双眼:“空气传播的、从未发现过的传染病?难不成除了七日热、自爆病和丧尸病,又出现了变种的新型传染病?”

我点点头,把昨晚编好的半真半假的说词抛了出来:“应该没错。病原会导致患者的体温和血压下降……”

乔先生有点不耐烦地打断道:“反正症状到最后肯定是死吧?”

“差不多。其实我和丹砂也感染了这种病,如果不是药品充足、抢救及时,恐怕就没法活着回来了。”

“你们俩是怎么感染的?”

“聚居点里至今还有病原。本来应该是因为长期没人活动进入了休眠期,被我和丹砂一搅,似乎再次变得活跃了。”

乔先生的兴趣似乎更浓厚了:“一句话,现在那个无人的聚居点里藏着致死病毒,只有你能治好?”

我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又说不出来,只能点点头,然后接着说道:“情况大概就是这么回事。最后,我的意见是,您能不能调一些人手到那周围看管一阵子?如果再有人误闯到那边去,就不可能有我和丹砂这么幸运了。我们是在那边停留的时间太长才把病原激活了;只要几个月没人进到扩散范围里,病原应该就会彻底休眠,完全失去危险性。在那之后再过个一年半载,这种病就会彻底消失了。”

“好说好说。”

“那我的报告也就到这了……之前还在这件事上怀疑过您,实在是对不起。”

“没什么,反正我乔剑豪身上背的骂名也不差这一份。”

“那我走了?”

事后想来,我为了圆谎耗了七八分精力,已经把“邀请乔先生和丹砂切磋”之类的事情忘到了脑后。

乔先生的声音变得有些难以捉摸:“平榛医生,急什么,不妨陪我这个老头子坐坐再走。”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刚刚还算轻松的气氛此刻一扫而空。

我如坐针毡,恨不得拔腿就走而不能:“不知道乔先生还有什么贵干?”

“七日热,自爆病,丧尸病。你们医生把这三样叫作‘新型传染病’,没错吧?”

乔先生突然微妙地岔开了话题。

“您说的对。”

“这个新型传染病,在大灾变时横行全球,我看到的说法,是把地球上几十亿人口变成了两亿多。而且直到现在,就算是全世界的医生加起来,也对新型传染病无能为力吧。”

我点点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新出现的这个变种,居然能被医生你治好,我实在是佩服不已。”

“您过奖了。我能活过来靠的基本是运气,更何况这个病本身也不能算是真正的新型传染病,只不过碰巧是个脆弱的变种罢了。”

我一边客套一边出汗。

“医生说的是哪里话。我所知道的范围内,现在能治疗新型传染病的,只有平榛医生独一份啊。”

乔先生越客气,我越觉得冷,既怕他一直说这些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恭维话,又怕恭维话说完之后,会有难以想象的“什么”——

“所以医生啊,你有没有想过,留下这种病原?毕竟你才是第一个能治好新型传染病的人,如果就这么放着机会白白流逝,我都替你觉得可惜啊!”乔先生的语气热切而冰冷。

虽然我屁股坐在椅子上,两脚着地,却有种自己正在朝地狱深处坠落的错觉。

“您说……要保留这种病原?虽然我是痊愈了,可一旦这种病扩散开来,只靠我一个,怕是……”

看着我不情愿的样子,乔先生话语里冰冷的成分越来越大:“没错,如果这种病扩散开来,恐怕医生单凭自己,也救不了几个人。”

“那……?”

“如果这种病就和拉肚子一样无关紧要,我为什么要保留它?”

刚刚还影影绰绰、不怎么真切的预感,此刻变成了坚硬苦涩的现实。

乔先生……不,乔剑豪。

乔剑豪要把病原据为己有。

至于病原到手之后,他是要用来研究、收藏、展览、还是杀人,那根本就不在我的控制范围之内。

看着坐在对面、已经初显老态的男人浅淡而凌厉的笑脸,我开始确信:乔剑豪确实不是投毒者,但他之所以不做,不是不想,而是因为权衡利弊之后,认定没有做的价值。

假如那个聚居点的人更加激进,不仅仅是困守孤村,而是要主动出击骚扰清泉镇呢?

假如他以后和更巨大的组织起了冲突呢?

假如还有一个清泉镇这么大的聚居点,和他敌对,而他一时又没有能制服对方的办法呢?

或者不用那么复杂,假如他把这种疾病当作刑罚,而且是人数不限、可以在一瞬间完成的刑罚呢?

或者,更简单的可能性是,假如他为了防止病原再次进入休眠,故意制造感染呢?

我不敢直视眼前的这个男人。

如同身处深海中央一般的压力从四面八方袭来。

“不行。”

我低声说着,捏紧了被冷汗浸得又黏又滑的拳头。

乔剑豪脸上本就所剩无几的笑容瞬间蒸发得一干二净:“不再考虑考虑?”

句尾的“考虑”二字,带着和整句话不相称的湿冷和黏重。

“对不起,不行。”

“平榛医生是不信我这个老头子了?”

更大的压迫感从对面排山倒海一般涌来。

我努力想抬头直视乔剑豪,却被压制得只能看自己的膝盖:“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这种病原太危险了,最好的结局就是让它自生自灭。”

“也罢,我另派人去就是。空气传播的病毒,难道还不好收集么,”乔剑豪像很遗憾似的摇了摇头,“我本来还想让你接替寒鸦的位置,别再风餐露宿了呢。”

“您请便。没事的话我就回去了。”

我竭尽全力,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慢着。”

我仰头看向书房的天花板。

角落里有一张蛛网,但是上面没有蜘蛛。

“乔……先生还有何贵干?”

“平榛医生如此聪明,连这一点也想不到么?”

乔剑豪拍拍手,立刻有推门声从我身后响起。

男仆打开书房门,双手捧着一柄看起来不太像剑的兵刃,恭恭敬敬地走了进来,一直走到了乔剑豪身边。乔剑豪接过那把兵刃,转过身去,把兵刃拄在地上。

“带医生去休息吧。腾间三楼的客房给他。”

男仆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努力用轻松的语气,装作丝毫不在意地问道:“乔先生想留我叨扰到什么时候?”

接着,从书房的墙壁一侧,传来了不像是人类能够发出来、如同地震波一般无机质的低沉声音:

“到你想通为止。”

我深深呼吸了一口书房里冰冷粘稠的空气,顺着男仆的手势,走出乔剑豪的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