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仆把我领上三楼,冲我一低头,说了声“失礼”,连房门也不关,就离开了“三楼的客房”。没过几分钟,我还没从消沉的情绪中缓过来,他又进了房间,端了一盘面包和看起来就很眼熟的不知道什么酱过来,放在了餐桌上。最后,他深深一鞠躬,像真的在伺候访客一样面对着我,倒退着出了房间。

门锁处“咔哒”一响。

我心乱如麻,瘫坐在收拾整洁的床上。

我和助手之间没有任何联系手段——据说大灾变前人人都有叫做“手机”的即时通讯工具,可那东西需要信号塔还是卫星什么的,现在就算拿着也不过是个用来砸人的铁疙瘩。

不知道现在主导助手身体的人格是朱砂还是丹砂?不论哪个,都不大可能在中午之前发现有什么不对。就算发现了又能怎么办?朱砂只有一把弩和一捆箭——

想到这里,沮丧感又加深了一层:虽然拿了多半也没什么用,可我居然连武器都不带就来了乔剑豪家。我竟然傻到忘了他那些残酷的手段,真当他是个风趣幽默的好好先生了?

——回到原题,朱砂只有两把弩和一捆箭,丹砂虽然强,可天知道乔剑豪家周围藏了多少人,院子里布了多少机关。按照丹砂那种一根筋的性格,怕不是刚进院子就要被当头掉下来的渔网什么的捆个严严实实。

那怎么办?答应乔剑豪?

想到这一节,我的心情反倒稍微平复了一点——倒不是说我真要迫于威胁答应他,只是,他就算派别人过去,也不过是给那里多添一个冤魂而已,想拿到他心心念念的“病原”是不可能的。雄黄那个同类的致死性高得吓人,我和丹砂之所以能幸存,我大概是因为自己是什么“觉醒因子”(虽然只知道这个词也弄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丹砂则是因为有雄黄帮着清除寄生体,还有我打的肾上腺素,这才缓了过来。只要乔剑豪还想要他的生物武器,他就离不开我。

这么说来,现在最应该做的,反倒是让助手赶紧带着房车离开清泉镇——反正朱砂已经莫名其妙地学会开车了。乔剑豪懂不懂药理、会不会用还在其次,只要我的房车不在他的掌控之下,他就拿不到肾上腺素。他拿不到肾上腺素,就没有任何取得病原的可能。他派去的所有人都会被放倒在那座荒村里。

那么问题回到了起点:我怎么联系助手?

思考所能达到的最终结果是,我现在只能先碰碰运气,逃一下试试。反正乔剑豪一时半会应该不会拿我怎么样——

再说,就算看管得再怎么严实,哪有人被关起来还不试着逃一逃的。

我带着八分绝望、一分半的忐忑和半分莫名其妙的兴奋拧了拧门把手。没锁。

看来乔剑豪对自己家里的警备很放心啊。

我趴在门边听了一会儿,并没有什么动静。假如这周围里没有摄像,或者有摄像但没人在看,那我就算偷偷溜到外面也不会被发现吧。

明知道这种可能性跟乔剑豪突然心脏病发作一命呜呼差不多,我还是缓缓地把门推开了一条缝。

没人。走廊里一个人都没有。

我咽了口唾沫——这声音在我自己听来简直震耳欲聋——轻轻把一只脚放到了客房外。

没有任何异常,只有晦暗不明的光线在走廊里反射,此外别无他物。

我用尽浑身解数,不发出一点声音地出了房间,然后把房门轻手轻脚地掩上——如同奇迹一般,一点声音也没出。

难道真有这么好的运气?

虽然我自己觉得大概是没希望,不过,我一路上为了防备假想的跟踪者东躲西藏,一通折腾,甚至把自己折腾出了一身汗,更有甚者——

我竟然一路折腾到了乔剑豪房子的大门口。

心脏像以前玩过的一种大灾变前的电子游戏——叫什么来着,想不起来——一样跳得砰砰乱响。

大门像一只毫无防备的小型犬,我甚至觉得自己能看到它在朝我摇尾巴。

而且上面没有钥匙孔——这就说明,除非这门从外面锁上了,否则想从里面出去就一定能出得去。乔剑豪就算防着我,也不至于把大门锁得自己都打不开吧……

我用右手轻轻捏住门把手,仿佛握住了温顺的小狗向我伸出的前腿。

紧接着,我露出神经质的微笑,用力向下一拧——甭管是小狗还是藏獒都对不住了,我出门要紧。

门呜咽一声,开了。

炽热的阳光从外面倾泻进来,把玄关照得一片敞亮。

我一边在心里拜一切自己知道名字的神佛,一边把一只脚伸到了灿烂的阳光里——

“平榛先生一路顺风。”

如果说我刚刚忘恩负义地残害了一只小狗,那从我身后传来的、男仆彬彬有礼的声音,一定是在替惨遭背叛的狗复仇。

或者说,我自己才是那只被拧了腿的痴心妄想的狗。

阳光过于灿烂,简直要把我那条失去了力气的腿晒成一滩烂泥,虽然不痛,不过我连心脏也跳得慢了下来——

——啊,那个电子游戏,似乎叫什么“太鼓达人”来着。

我在三楼客房的床上委顿成一团,听男仆用雷打不动的礼貌声音跟我转达:

“乔老爷说,但凡在这留宿的人,基本上都要偷跑个一次两次,因此这次就不追究平榛先生了。”

在这种微妙的地方和乔剑豪达成了共识,总觉得很不爽。

“乔老爷还说,他刚才看平榛先生一路跑到玄关的样子,觉得非常有趣,因此特别给您第二次机会。您下次逃跑如果没逃掉,他依然不追究……”

这死老头是在拿我寻开心吗?看搞笑电影吗?

还有我逃跑的时候那副鬼鬼祟祟的滑稽样子也被他看得一清二楚吗?!

“……不过事不过三,如果平榛先生第二次逃跑失败之后接着跑,那就要考虑给您换个住处了。”

我就知道。说到底不还是软禁么。

“乔老爷最后说,他等着欣赏平榛先生下次逃跑的英姿。不过平榛先生与其思考怎么白费力气,不如去书房跟老爷谈谈正事。”

我哭笑不得地整个躺倒。

“那么,请您继续休息。如果需要什么东西,请随时按铃,不必拘束。”

灰心丧气到百无聊赖的我看到桌上果然有个电铃,立刻按了一下。

男仆满脸的服务业通用笑容:“请问平榛先生需要什么?”

“退房。”

这两个字一出口,我自己都不争气地笑了出来。

男仆还是一脸皮笑肉不笑,说出来的话却让我一阵恶寒:“那么我现在就去向乔老爷报告您的意思,加上刚才那次,就当您是第二次要求‘退房’了。”

“免了免了,饶了我吧。”我有气无力地应道。

“那么,请您继续休息。如果需要什么东西,请随时按铃,不必拘束。”

男仆把刚说过的话原样重复了一遍。

……到底该把这句话理解成剑豪大酒店的标准服务用语呢,还是说连这个男仆都开始嘲讽我了呢。

已经怎样都好了吧!真的怎样都好了吧!

男仆深深地冲我鞠了一躬,随后倒退着出了房门。

这下确认了,摄像头肯定是有的。而且,如果走廊里有,那房间里没有就太说不过去了。

我翻了个身,趴到了床上。床单上有股消毒水味。

乔剑豪的意思也很明白:只要我肯合作,那就既往不咎,甚至可以和颜悦色地陪着我演戏瞎胡闹;如果不肯合作,那就老老实实在这呆着,哪也别去,直到肯合作为止。

不巧我无论如何也不肯合作,那就只能跟他这么耗着。

话说回来,就算真去替他把病原拿了回来,我从此怕也是一步都别想踏出清泉镇了。乔剑豪是不会允许我这么个知情人随处乱跑的。

这样一来,我就连药品补充也成了问题。他要么派人押车,要么自己跟着,反正不会放我和助手两个人在没人看管的情况下去拿药。然后我就连药品仓库也要被他攥到手心里。到时候,他一旦遇到财政危机,就派十几个人到里面抬个几十箱药出来,我敢动吗?不敢动。有办法吗?没办法。

所以,他再怎么困着我,不管是出于利益考量还是出于道德关怀,我都不可能答应他。

事情到了这一步,就像棋局下成了“长将”,我和乔剑豪你将一军,我挪一步,挪完再将,将完再挪,他将不死我,我也躲不过他,总之就是没完没了。

据说大灾变之前有好几种象棋,有的长将算输,有的长将算和棋。

那我现在算什么?

我突然打了个寒战。

……我太高看自己的重要性了。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长将。

对他而言,能拿到病原用来当武器固然好,拿不到也不会有什么损失。换句话说,他在这困着我,不过是舍不得有可能入手的大杀器而已。

假如他想开了,不想要这个大杀器了呢?

放了我,关着我,或者杀了我,全在他一念之间。

偏巧我又知道这个病原的事,放了我是不可能的。

所以乔剑豪才心安理得地把我软禁在这儿。要是我冥顽不灵,死活不同意替他去取病原,他高兴呢,就在这养着我,反正他也不差我这一张嘴;他要是不高兴呢……

我就可以洗干净脖子等着他来砍了。

那怎么办?假意答应,日后悔过?

这似乎是现下唯一的选择了。虽说就算我答应了,他也不可能放下戒备心,但只要出了这间三楼的客房,跟助手和雄黄商量一下,终归会有转圜的空间……大概。

助手现在怎么样了呢。

我摇摇头。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不过,一旦决定了要假意答应,主动权就又在某种意义上回到我这边了。

现在立刻下楼去跟乔剑豪屈服似乎有点假。我至少作个宁死不屈的样子,过个一两天再装作服软去找他?

那助手怎么办?我去了乔剑豪家之后一去不复返,她会作何反应?

脑袋想得痛。

果然,我还是立刻就去找乔剑豪吧——

墙上有个挂钟,我不经意间扫了一眼,现在已经是十一点半了。

虽然已经定了是假意答应,但一想到要去跟乔剑豪虚与委蛇,我还是不怎么舒服。

……嗯,我把面包吃了再去。

正当我把盘子里的东西连面包带酱吃了个干净,准备起身时,窗户上突然传来笃笃的敲击声。

我条件反射一般猛然回头。

是夜枭。

我惊疑不定地看着两手贴在窗玻璃上的夜枭。这可是三楼啊?!

接着,夜枭甚至把一只手从窗户上拿了下来,对着我做了一个大拇指向后的手势。随后,他把交替把两只手从窗玻璃上拿开,放到了窗框上面我看不到的位置。

……他能粘在墙上?现在这是在让我开窗?

我看着用未知方法把自己固定在外墙上的夜枭,想起了不知藏在何处的摄像头,又在脑海中设想了一幅自己在楼下书房对着乔剑豪赔笑的场景。

选哪个?

假意答应、卑躬屈膝、日后悔过,还是干脆跟着夜枭赌一把?

我把心一横,猛地打开了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