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侦探游戏（上）
1.
“你知道死神镰刀的传说吗？”李小姐问我。
我点点头。
“基督教有一个‘Grim Reaper’的概念，翻译过来就是‘严酷的收割者’。《圣经》里，耶稣曾把信徒比喻成麦子，等审判日降临的时候，他们就会被镰刀收割，进入天国。更古早的形象来自希腊神话，第二代神王克洛诺斯为了让第一代神王、代表天空的父亲乌拉诺斯与代表大地的母亲盖亚分开，用镰刀阉割了乌拉诺斯，从此天地二分，时间开始流转。而乌拉诺斯……乌拉诺斯巨大的阳具落在海上，变成了一座小岛，小岛上生长出了爱神阿芙洛狄忒；从伤口处流出来的血则变成了三位复仇女神。”
我尽量地选择措辞，好让我的话听起来不那么重口。我偷偷地看了李小姐一眼，她似乎完全不在意，反而托着腮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
“心理学，嗯，精神分析学里也会经常用到‘阉割’这个词吧？”李小姐问。
“的确。‘阉割’意味着阳具——菲勒斯符号的丢失，但在不同的语境里也有不同的意思。比方说，在分析一个人成长经历的时候，精神分析学会认为他在出生之后就受到了‘阉割’。这里的‘阉割’是指孩子为了接受某种社会秩序而被迫丢弃了原始状态中的某些部分。”我解释道。
“原来如此，与其说是用来收割灵魂的镰刀，不如说是把灵魂切得规规整整的剃刀了。”李小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怎么会突然想到问这个问题？”我终于有机会说出我的疑惑了。
“我总觉得，在最早的神话里，镰刀意味着某种‘分离’的力量：灵与肉的分离，爱与恨的分离，善与恶的分离。与其说是一种刑罚，不如说是一种祝福。”李小姐自顾自地笑了一下，“我就想，我要是能被镰刀砍下头颅，也不是什么坏事。”
李小姐顿了顿继续说。
“次一等的死法是淹死，虽然窒息会很痛苦，但我喜欢那种感觉。因为重力，我的身体不断地下沉，被黑暗的海水包裹；可我的灵魂却不停地上升，向水面游去。”
我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她没有再说话，低着头拿着铅笔不知道在写写画画些什么。她情不自禁地微笑，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一样。
2.
“我将报复你的罪，以眼还眼。”
像是慢了一拍似的，恶心和眩晕的感觉灌满了我的心和脑。
我双手撑地地跪着，开始控制不住地干呕，大脑一片空白。
恍惚中，好像有人在拉我，试图把我拉走。又有人递给我一块纸巾，让我擦去残留在嘴角的异物。我听到冯薇薇和毛亦非的声音，却听不出他们在说些什么，好像我们之间隔了一层厚厚的水雾，我被困在这用水雾围成的牢里，慢慢地窒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恢复正常，我发现自己已经在实验楼外面了。我靠着一面墙坐在地上，额头上都是冷汗，后背的衣服也已经湿透了。
实验楼已经被黄色的警戒线围起来了，我们被围在里面。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都是警察，看来有人报了警。不远处，潘老师跟几个老师领导站在一起，满目愁容，似乎是正在接受警方的调查。
毛亦非蹲在地上，神情呆滞，看来也受到了不小的打击。冯薇薇在跟一个年轻的女警交谈，女警时不时地往笔记本上记上一笔。
见我缓过来了，冯薇薇又跟女警说了几句，就往我这边走来，女警也没有挽留她，去另一边帮忙了。
“你是叫孙宇泽是吧？”冯薇薇轻轻地踢了我一脚，表情有些嫌弃，像在检查我死没死似的。
“对。”我有些头痛，想站起来，却感觉到全身都没有力气，只是徒劳地挣扎了一下。在我正要第二次发力的时候，一只纤细的、坠着红色手绳的手抓住我的手腕，一把把我拉了起来。
我终于站稳了，也终于有机会仔细端详我眼前的女生。她的五官隽秀，一头齐耳短发被染成了栗色，脖子上系着项带，套着稍大号的校服，穿着黑色的打底裤和缀着金属装饰物的靴子，整个人都透出某种朋克叛逆的气息。
她个子不高，比我矮了差不多一个头——甚至可以说是“萝莉身高”——这一点落差是我始料未及的，原本我还以为以“不良少女”的人设出名的冯薇薇会更加高大一些，只是在身高上的劣势完全没有削弱冯薇薇的气场，她往那儿一站，就像是一个威风凛凛，目光如尖刀般锋利的女王。
“谢谢。”我说。
“你没事吧？有事就别逞强。”她看着我说。
“我没事。”我按了按太阳穴，好让自己更加清醒一点。
“真的没事？”
“真的没事。”
我看向一旁的毛亦非，冯薇薇注意到了我的眼神，解释道：
“哦，我们把你拖出来报了警之后，他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明明怕得要死，非要再去看一眼现场，就再也没有出来。等警察把他拖出来之后，他就已经进入了‘贤者模式’。”
“等一下，你就把他……留在凶案现场？”我傻了。
“那我能怎么办？人家一个弱女子又扛不动他这么一个铁憨憨。”冯薇薇瞪了毛亦非一眼，一动不动的毛亦非感觉到她凶恶的目光好像全身都抖了一下。
你怎么看都不像是弱女子吧！我在心里吐槽道，不禁同情起毛亦非来。
“你没什么事就休息一下，作为案发现场的第一发现人，一会儿我们还得去警局做笔录。”冯薇薇说。
“案发现场的第一发现人”吗？我尝试着回忆“案发现场”，脑海中却只能浮现出模糊的画面。趴在电脑前被斩首的女生，面积巨大的血泊，以及……
以及那行写在黑板上的字。
“我将报复你的罪，以眼还眼。”
“虽然大概猜得出来，但保险起见，我还是问一下，你就是冯薇薇吧？”我问。
“没错，白绫秋约我出来跟你们见面，没想到碰上了这么一出。要不是你俩瞬间‘san值归零’，影帝都演不出来，我还怀疑是白绫秋给我下套呢。”冯薇薇抱怨道。
“你喜欢‘克苏鲁’？”
“原著小说没读过几篇，跑团倒是玩得比较多，‘The Call of Cthulhu’。”冯薇薇耸耸肩。
“克苏鲁神话”是指美国恐怖小说作家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在其所构建的世界观之下的一系列文艺作品及其衍生文化，因其怪奇恐怖且不可名状的特点而广为人知。“跑团”则是“桌上角色扮演游戏”的俗称，而“The Call of Cthulhu”——简称“COC”——是基于“克苏鲁神话”世界观的一款“桌上角色扮演游戏”。
至于“San值”，那就是“COC”里的一个设定了，玩家扮演的调查员一旦接触到某种不可名状的恐怖存在，“San值”就会往下掉，之后就很可能就会陷入到某种非正常的疯狂状态，比如失去行动能力或者对同伴拳脚相向。冯薇薇用“San值归零”来形容我和毛亦非，好像确实没什么问题。
“我读过几篇小说，但没跑过团。”我说。
“跑团蛮好玩的，你要是愿意，我下次可以带你一起。”
“那就多谢了。”
冯薇薇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对了，我算是认识死者。”冯薇薇说。
“她叫刘晓圆，高三四班的学生，性格不太好，人缘反倒还可以，有自己的小圈子……总的来说是个乏善可陈的人。”
冯薇薇的眼睛看向别处，我隐隐觉得她的身影有些落寞。
“她是你的朋友吗？”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
“不是。她是混混，以前带着几个人在校门口堵过我。但我也没把她当仇人……怎么说呢，我算是认识她吧。”冯薇薇说，“我知道你一直想问什么，你想问我看过凶案现场为什么那么冷静对不对？可我真的不害怕，只是觉得有些恶心，但我忍住了，没吐。”
“你是不是有些接受不了？”冯薇薇转过头来，直直地看向我说，“不过是一个跟我没什么关系的人死了而已，地球上有七十亿人，平均每秒钟都有两个人死亡，没什么稀奇的。我的意思是，我说完了这句话，就大约有不下二十个人死去了。”
3.
“聊什么呢？”先前跟冯薇薇交谈的女警走了过来，亲切地说，“可能还要再麻烦你们一下，一会儿到我们局里去做个笔录。”
“现场勘验完成了吗？”冯薇薇问。
“差不多了。”女警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毛亦非，“这位同学的状态好像不太好。”
“我没事。”毛亦非闻言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脸上还是没什么精神，我连忙扶住了他。
“那跟我来吧。”女警说，“我姓韩，叫韩穆灵，算是冯薇薇的表姐。你们不要害怕，一会儿做笔录的时候如实汇报就可以了，没人会为难你们的。”
“谢谢韩警官。”我道谢道。
“你们可以叫我姐姐啊，不要像薇薇一样没大没小地直呼韩穆灵就好了。”韩穆灵看起来很开心，“之前薇薇已经把大致情况告诉我了。我跟领导打了招呼，现在时间也不早了，不介意的话就一起去食堂吃饭吧。哦对了，你们要不要联系一下家里人？”
韩穆灵从包里拿出手机来，大概是以为高中生不会随身携带手机。确实在这一点上风华中学比较特别，学生们可以自由使用手机，只要在上课期间保持静音就可以了。当然配套的规矩一大堆，比如在课间也不许玩游戏什么的……这些纪律一般由学生会来执行，一旦发现直接上报德育处，轻则请家长喝茶，重则直接下发处分。
韩穆灵不知道这一点，也说明冯薇薇跟韩穆灵并不是非常融洽，至少不是可以分享生活的关系。我偷偷看了冯薇薇一眼，冯薇薇的表情有点不耐烦。
表姐和表妹的性格简直是天壤之别，真是辛苦韩警官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韩穆灵的手机，给妈妈打了电话，然后把手机递给毛亦非。等毛亦非打完之后我们就跟着韩穆灵一起向前走去。
我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突然一个机灵。
“白绫秋呢？”我下意识地问冯薇薇。
对啊，白绫秋呢？她不是处理完班里的事就过来吗？
“白绫秋是谁？”
“我怎么知道。”
冯薇薇跟韩穆灵几乎是同时说出口，韩穆灵疑惑地看着冯薇薇，冯薇薇一脸头痛地扶住了额头。
“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白绫秋在哪。”冯薇薇解释道，“但我知道她是谁，她就是先前我跟你提到过的，约我来的那位学生会主席。”
“原来如此，那她说不定是被拦在了外面，毕竟凶案现场不能随便放人进来。你们有办法联系到她吗？”
“不用了，我看到她了。”我说。
白绫秋果然被拦在了警戒线外面，不过她看起来并不着急，此刻正坐在花圃旁的长椅上玩手机。
“原来学生会主席还有带手机上学的特权啊。”韩穆灵惊呼。
她显然是误会了，不过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说明。之前冯薇薇的说法也很有问题，现在白绫秋是前主席而并非主席，大概是冯薇薇不问世事太久，白绫秋也懒得特地找她说明，更好用主席的名头压她。
白绫秋也看到了我们，收起手机，起身向我们走来。
“孙宇泽，发生什么事了？”她看了韩穆灵一眼，向我问道。
“实验楼里发生了一起凶杀案，他们三个是现场的第一发现人。”韩穆灵抢在我之前解释说，“让你等了那么久真是不好意思，但他们还得跟我回去做笔录。不过你放心，我是薇薇的表姐，不会为难他们。”
“那我也一起去吧。”白绫秋思索了一下，说。
“啊？”韩穆灵有点没反应过来，可能是没想到还会有人主动要求去警局接受调查。
“你把我也带走吧，反正他们会出现在这里是我一手策划的，警方迟早也会查到我。对吧薇薇？”
“什么‘一手策划’，说得跟你是凶手似的。”冯薇薇冷冷地说，“白主席大概是觉得新奇，想探听一下事情的经过，但很遗憾这是现实而不是你喜欢的推理小说，要做侦探游戏的话还是另寻别处吧。”
“要说不感兴趣是假的，但一事归一事，我的朋友们被卷入其中了。”白绫秋针锋相对，“而这位警官要考虑的是，对警方来说，这个时候把我一起带走会省掉很多麻烦吧。”
“这个……”面对空气中弥漫开来的火药味，韩穆灵显然不知道如何是好。
两人沉默地对视，谁也不肯让步。
“白绫秋，真的有人死了哦。”冯薇薇说完，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我知道。”白绫秋笑了笑，也跟了上去，完全没有要询问韩穆灵意见的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