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侦探游戏(下)

1.

等到我们做完笔录出来,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八点。天空完全黑了下来,风很冷,看不到星星和月亮,说不定明天还会下雨。

毛亦非和白绫秋把气氛搞得很僵,所以傍晚来到警局之后,我们几人之间也没有怎么说话,尽管韩穆灵一直试图活跃空气,却言辞笨拙,每次都尴尬收场。

于是在沉默中,我们一起吃了晚饭,之后做了笔录。问我们问题的是一个和善的大叔,谈话内容大概也就是那些,不过我们都没有提到李小姐和恐吓邮件的事。

再后来,毛亦非不顾我们的想法自己打车走了,韩穆灵送我、白绫秋和冯薇薇回家。我要求她在上一个十字路口把我了下来,因为我实在受不了车里沉闷的气氛了,不过这里距离我家所在的小区就也只有几百米的路程了。

该怎么说呢?作为多年的好友,我倒是了解白绫秋的性格,说白了就是傲娇,只不过这一次完全把“傲”的部分展现出来了。白绫秋听了毛亦非的话之后会控制不住情绪也在意料之中,不过来得快去得也快,过了今晚她大概就会冷静下来,至于她具体的想法,一会回到家跟她聊一聊就是了。

令我惊讶的是她居然毫无保留地把情报拿出来与冯薇薇和韩穆灵共享……很少能见到她这么信任一个人,也许她跟冯薇薇的关系并不只是表面上的那么简单。

我反倒更加担心毛亦非,从临床心理学的角度来看,一个人如果遭遇了过大的冲击——譬如地震、火灾之类的灾难——很可能会发生名叫“退行”的现象——他的行为模式会往较小的年龄倒退,另一方,他幼年时的创伤也会再现。

看到刘晓圆被害的惨状,心理没有一点波动是不可能的。我突然有一个猜测,虽然没听他提起过,但也许毛亦非先前就认识刘晓圆也说不定,这样的话毛亦非受到的伤害可能会很大,只是这一点现在暂时也没办法证明了。

从精神分析学的角度来看,这可能是一次与“实在界”的照面,毛亦非很可能见到了某种意义上的“原初恐惧之物”。

尽管粗浅地了解一些心理学理论,但我并非什么专业人士。我能做的只有祈祷,祈祷毛亦非能够快些打起精神,祈祷凶手能够早日被抓获。

话说回来,我也没想到韩穆灵能够这么不遗余力地帮助我们,明明我们只是冯薇薇的同学而已,而且她跟冯薇薇的关系并不十分亲密。更奇怪的是白绫秋对她几乎没有一点防备,而面对完全不打算守规矩的白绫秋,韩穆灵几乎永远都是一种顺从的态度,不管怎么说,这也太轻巧了吧。

我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这一切都是被人设计好的,所有人都在按着剧本演戏,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毫无自觉。

白绫秋,毛亦非,冯薇薇和韩穆灵,都在演戏。

我的背后生出一阵恶寒。我摇摇头,立刻止住了这种想法,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

2.

对了,罗庭!

因为家里的事情,罗庭今天一放学就回家了,也就没有参合到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里来。

白绫秋在气头上,估计不会想到要知会一下罗庭。

我的心里没来由地有些开心,好像翻遍了联系人名单终于找到了一个能说话的人。

这样想着,我快步通过一个十字路口。

对,通知罗庭!发生了这么多事,打字发消息不知道要打到几时,不如直接说来得方便。我在一家便利店门前拿出手机,打算给罗庭打电话。然而奇怪的是手机却没有信号。

怎么回事?这里明明是居民区,难道这么巧,碰上大晚上基站搞维修?

我心头一紧,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红绿灯机械地读着秒数,广告牌霓虹闪烁,可街上却根本没有人。我又往便利店里张望,货架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货品,却没有一个客人,收银台前也没有店员。

而现在才不到晚上九点。

就像是整个世界都睡着了,都沉没在夜晚里,被温暖而黑暗的羊水包围。我一个人站在这个怪异的世界中央,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我听到了巨蛇吐信的声音!

我猛地回过头,那双如车灯一般的蛇眼直直地看着我,它粗壮而漆黑的蛇身盘踞在楼房间,缓慢地游动。蛇头围着我虚虚地绕了一圈,过了一会,蛇的下巴平贴到了地面上,蛇嘴打开,里面坐着一个眼眸赤红的男孩。

仿佛在拍恐怖电影……我看呆了,可面对这样的场景,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怕的,反而觉得有些熟悉……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一幕,我甚至下意识地相信那条巨蛇不会伤害我。

我有些眩晕,可这是温暖而甜腻的眩晕……像是一不小心落入了猪笼草的捕食袋,整个人的身体和心灵都要慢慢融化。

一瞬间我处在某种混乱当中,无法分辨现实和虚幻,理性和感性混在一起,脑子乱得像一锅粥。可又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觉得有些安心。

“San值归零”,我隐约听到冯薇薇说的话。我回忆起克苏鲁神话中那些模糊且恐怖的描写,觉得自己正身临其境。

“你好,孙宇泽,我们又见面了,尽管你并不认识我。”男孩托着腮,笑着说。

“你是谁?”我有些粘不稳,跪倒在地上,双手撑着地,呼吸变得急促。

“我是你的老朋友。老朋友重逢不应该拥抱吗?”

“你是谁!”我突然大吼道。

男孩愣了一下,随后恢复了慵懒的眼神。

“如果你是问我的名字,那么我叫李零。”

李零?

李小姐?

不,不是这样的。

“你不是李零!李零不是你这样的!”

男孩血红的双目突然睁大,一瞬间我感觉到一股强大而无形的力量压在我的身上,像是重力突然增大了,我不得不用全身的力气撑住身体,要不然可能我的整个身体都会散架。

“你在说什么蠢话,难不成这世界上还有两个李零?”男孩皱了皱眉,似乎颇为不满,却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了,“给我冷静一点,我的时间不多,我来是要提醒你两件事,现在乖乖听我说。”

男孩把话说完,施加在我身上的压力也消失了。我渐渐恢复了冷静思考的能力。不管他是何方神圣,但看上去并不想要为难我。或许真的像他所说,他只是来提醒我两件事。

“两件事?”我问。

男孩点点头。

“我长话短说。第一件事是,这座城市——赤鄞山里正在发生一些什么,那些伟大的存在正在苏醒,他们会挑选合适的契约者,代为行使他们的权力——就在刚刚的那一瞬间,最后一名契约者被确定了下来,换句话说,仪式已经开始了。至于第二件事,你还记不记得?”

“记得什么?”

“第二件事,你是我的契约者。”男孩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我们是老朋友了,一起经历过许多战斗,我曾与你分享权力,在上百次的轮回里……你真的不记得了?”

“你在说什么?”

“算了,我不该心存侥幸。你现在要知道的是:你是我的契约者,你拥有我的力量,要代行我在地上的事,不过我许你自由。”男孩说,“自由的意思是,你可以做你任何想做的‘正义之事’。至于‘仪式’是什么,这就需要你自己去体会。用你自己的话来说,这是一场‘赌灵魂的游戏’。好啦,我的新手引导就到此为止了,接下来请你自己多多加油吧!”

男孩就要离开,我连忙打断了他。

“等一下,我有件事想问你!”

“长话短说。”

“你认不认识另一个李零,是一个女孩!她在一个月前去世了,可几周前有人用她的名义发送恐吓邮件……李零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

“最后一句话我喜欢,同一个名字,可惜说的是另一个人。”男孩想了想说,“我不认识除我以外的李零,先前你从来没有跟我提到过这个人,看来你还有很多事瞒着我。不过我不责怪你,我会帮你留意的,事情越来越有趣了!“

男孩笑着说。没等我说下一句,巨蛇的蛇嘴就合拢了,转过头向远处游去。

“再给你一个小提示,今夜在这座城市的某处会有一场战斗,这将是整个仪式的开幕曲。参战的一方是一个漂亮的女孩,也许你会感兴趣。另外,小心一个男人,他身为契约者却狩猎契约者,有一个团队在支持他,而他自己中那个团队里占据‘愚者’的席位。在过去的轮回里,他曾是你最强的敌人。”

男孩说完,巨蛇就不见了。街道上行人不绝,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而已。

说实话,男孩的话有一大半我都没听懂,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可以接受,似乎我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像是有一个开关被打开了,从此我看到的世界将会变得不一样。

恍惚间,我对着夜空伸出手,像是要去牢牢地抓住什么。

也许,李小姐还没有死呢?我突然想。

3.

“昨天我看了一部电影。”李小姐说,“《黑客帝国》,你有没有看过?”

“看过啊,小时候看的,情节记不清了,但印象里男主角很酷,慢动作躲子弹什么的。”我回答说。

“《黑客帝国》里有两个世界,一个是‘矩阵’构造的虚假世界,所有人的意识都生活在那里,却以为自己生活在真实当中;另一个世界是真正的世界,而在真正的世界里,地球已经被某种非人的存在统治了,所有人都被泡在营养液里,他们的大脑不断地接受来自‘矩阵’的电信号,这些电信号为他们模拟出那个虚假的世界。”

“我有印象。”

“这让我想到笛卡尔的问题:是否存在一个无比强大的魔鬼,他把我们所有人都困在他的世界里,为我们制造幻象,让我们错以为自己生活在真实的世界当中。”

“这是著名的‘缸中之脑’的悖论,后来笛卡尔自己解决了这个问题。”我说。

“是的。他提出‘我思故我在’,既然‘我’在思考这个问题,那么一定有一个‘我’是存在的;反过来,既然‘我’存在,那么思考就是我的一个基本能力。这是一个逻辑的闭环,即使是在那个怀疑主义盛行的年代里,也可以说是无懈可击。”李小姐眨眨眼,“但后世却不乏思想家对此表示怀疑,其中就有雅克·拉康。”

李小姐故意停顿了一下,似乎是让我来接话。

这是李小姐的坏毛病,白绫秋评价说她说话就像是在画画,却总是画了一半把纸和递给别人,让别人来完成画作。

雅克·拉康是一名精神分析学家,我自然是不可能不知道的。他关于笛卡尔推论的论述,我也能回想起个大概来。

我叹了口气,恭敬不如从命。

“拉康是说,‘我思故我在’的关键点在于,‘我思’的主体与‘我在’的主体是同一个——这样才能够构成自证的逻辑闭环——但问题在于,精神分析学细分了‘我’的结构,认为‘我思’与‘我在’的主体并不在同一位置,事实上,情况要远比笛卡尔所说的复杂得多。精神分析学的创始人弗洛伊德有一句话:‘我在我不在的地方生成——而我必将为此负责’。拉康继而说:‘我在我不在之处思考’。”

“总而言之,笛卡尔的推论并不能成立对吧?”李小姐问。

“在某些语境下,确实如此。”

“这样一来,‘缸中之脑’的问题就不算是解决了。”

我这才意识到李小姐的用意,她用语言一步一步地把我引向了陷阱,让我走上逻辑的绝路。现在我无处可逃了,她就要抛出她真正的问题了。

李小姐露出恶作剧得逞一般的微笑:“那么孙宇泽,我想请问,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怎么想的……”

“关于这个问题。”李小姐竖起一根手指,“关于‘这个世界是否真实存在的问题’,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4.现在回想起来,我应该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在梦里,我遇到了巨大的黑蛇和红瞳的少年。

在梦里,我目睹了同校同学横死的惨状,黑板上粉笔写出惨白的宣告。

在梦里,李小姐死了。

……

我的头很痛。那些碎片式的画面糅合在一起,发出五彩斑斓的噪声,像是要把我的头脑给挤炸了。

可谁说得清呢?又也许,我在现实中入睡,在梦境里醒来。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小区,走上楼梯,打开门,穿过客厅……我全无印象,我唯一能意识到的是,我毫不犹豫地,一下子就直直地躺倒在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