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间 魔女之夜(上)
夜晚像大海一样深沉,整个世界都像是被笼罩在一片薄薄的迷雾中。
尽管是个小有名气的旅游城市,花港确确实实没有什么夜生活。生活着这里的人们似乎还遵守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老箴言,晚上九点以后仿佛整个城市都入睡了,别说大排档和烧烤摊,连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都没有几家,可以说是与相邻的赤鄞山市有着天壤之别了。
居住在这里的真的是现代人吗?双手插进口袋,行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夏昕兰的心中不禁生出这样的疑问。因为本能地抗拒夜晚,害怕可能在夜里出没的野兽或者鬼神,难道不是原始人才会有的的想法吗?
可随后她又觉得会问出这样的问题的自己才是真正的无聊,于是又忍不住在心中嘲笑了自己一番。
什么嘛,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倒不如说不害怕黑夜的“现代人”才是最奇怪的。
夏昕兰就这样百无聊赖地想着,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路的尽头。她停下了脚步,面前是一片巨大的人造湖,一轮圆月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湖水中,像一只被人揉碎了的巨大的眼睛。
这个地方叫“碧湖公园”,绕过“碧湖公园”再往西走就是“塔山”,“塔山”又以山上的“塔山寺”闻名,据说寺庙里据说住着很灵的菩萨,有很多外地的人都会特地过来求愿。
往西北方向走就会到达“安陵花林”,这大概是花港市最重要的景点了。夏昕兰也曾经去过几次,说白了就是一大片花海,每个时节都会有不同的花儿开放,最近好像是在办菊花展。
之所以在“花林”前面还有“安陵”两个字,是因为那里同时也是古时候一位帝王的陵墓。花海旁边就是一个博物馆,陈列着从陵墓里挖掘出来的各种各样的文玩古物。
夏昕兰看了一眼手机,时间是十月二十四日的凌晨两点。
那么,接下来去哪里呢?
她走到一盏路灯下,拿出一张旅游地图。不同颜色的笔迹在地图上划出了不同颜色的路线,路线每一条路线的尽头都标注着日期。
很明显,这是她夜游的路线图。
除此之外,她还在地图上标注了几个红点。每个红点旁边不仅标有日期,还写着一个人名,人名下面备注着他的身份。
看得出来,所有的夜游路线都是围绕着这几个红点展开的。
虽然是既辛苦又枯燥的工作,但却是不可避免的。抱怨也没有用,为了找到那孩子,她必须尽所有能尽的努力才行。
因为自己犯下的罪孽,就要自己想办法去承担。
夏昕兰摘下了右手的手套,取下别在上衣口袋外沿的多色笔,推下蓝色笔芯的推钮,划出今天的路线。在划到碧湖公园的时候,她顿了顿笔,描出了一个稍粗的锚点,说明自己在这里停留了片刻,面临选择。
昏黄的灯光照在她的手背上,三道黑色的印痕扭曲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古怪的眼睛图案。
那仿佛是穿越了时空的古老图腾,透着某种令人恐慌的神秘气息。
夏昕兰愣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露出嫌恶的神情,又侧了侧手,好让这个印记从自己的视野里消失。
真过分啊。
夏昕兰半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收起地图,复又戴上手套。
果然还是去看花吧。毕竟在这样的夜晚毫无准备地上山,怎么想都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夜晚的花海还是第一次去,不知道会是怎样的景致。
想到这里,夏昕兰的心里涌出了一点小小的期待。一阵风吹来,带着秋天微微的凉意,让人觉得很清爽。
她打起精神,正要动身,却突然瞥见了站在一株梧桐树下的人影。
那是一个黑色的人影,看上去应该是个年纪与自己差不多的少年。他有一头银色的长发,皮肤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冰蓝色的眼眸森冷。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长风衣,就像穿着一套铁铸的铠甲。一枚银质的逆十字徽章在他的胸前闪烁光芒——或许这代表了他的身份和来历——他还斜背着一个巨大的金属棺椁,并用同样银质的链条把它跟自己固定在一起,而棺椁上的十字架也是逆着的。
要是放在平时,夏昕兰大概会觉得这是某个中二少年在COSPLAY某个动漫或者游戏里的角色吐槽几句并翻以白眼,但这时候她可没有心情开玩笑了。她耸了耸精致的鼻子,立刻就感觉到了某种异样的气息。这种气息她很熟悉,甚至她还经常跟拥有这种气息的人打交道,尽管往往这交道打得不那么愉快。
另一方面,少年胸前倒逆的十字架则说明,即使是在“拥有这种气息”的人中,他也不是一个普通的存在。
夏昕兰听过一些逆十字架的传闻,那是一个跟宗教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的组织。它古老而纪律严密,永远隐藏在人类社会的阴影里,高唱着圣歌与赞美诗,却做着让人见了就头皮发麻的肮脏事。怎么说呢?就像是只在黑夜里出没的枭,当所有人都睡去了,它们便出来猎杀蛇与老鼠。
这个少年在此时此刻此地出现,显然并不是路过这么简单。这样的人还是少惹为好,夏昕兰很想就此折返。
夏昕兰盯着少年,少年也只是用冷冷的目光回看她,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像是一片永远明净的天空,澄澈而遥远。
双方都并没有进一步的行动,像是豹与狼的对峙。
“我是不知道你这样的人来找我有什么事啦。不过今天我没有时间,我很忙,有事要办。你要问路的话我还可以顺便告诉你,别的要求就免谈了。”夏昕兰坦白说。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她,即不离开也不走近。夏昕兰不由地有些讨厌起这个长得颇为好看的小男生了,她可从来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说话一般只说一遍,往往到要说第二遍的时候就不只是说话那么简单了。
“你听不懂人话吗?我今天没有时间,如果你要购买灵魂或者……”
夏昕兰的话语被沉重的声音打断——少年向前迈出一步,按了一下胸前的锁扣,银质链条松开,那尊巨大的棺椁便“啪”的一下立在了地上。
他单手搭在那尊巨大的棺椁上,便威严而肃穆,好像握着某种神圣的权柄。
“魔女。”少年面无表情地说,“在狩猎你之前,我要向你打听一个人。”
“真难办啊,看来你是喜欢死缠烂打的类型。但你年纪太小,可不是姐姐我的菜。”尽管并不情愿,但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了。语毕,夏昕兰咬掉手套,做了一个深呼吸,闭上眼睛,集中注意力,将右手平举在胸前。
回收,凝聚,绽放。她走在心中默默念到。
夜晚微寒的风静静地吹着,乌云遮蔽了月亮。
“我要打听一个女人。她的名字叫做李零,你见过她……或者她的灵魂吗?”少年问。
“没有哦。”
“啊,那就没办法了。”
少年话音刚落,那尊巨大的棺椁便猛然展开,无数的齿轮转动,带动无数的轴承和机括运动起来——旋转、伸长、咬合,在在短短的几秒时间里,棺椁已经变成了一把没有剑柄的巨剑,或者说少年的手臂就是剑柄——这把异形武器的末端已经与少年的手臂结合在了一起。
巨剑虚空一斩,少年就如同炮弹一般向夏昕兰射出。真难相信他小小的身体里面居然藏着这么强大的力量。夏昕兰猛地睁开眼睛,右手上黑色的眼形印记迸发出若有实质的暗红色光芒,下一刻,在她身后的天空上,一只巨大的眼睛缓缓睁开,鲜红色的瞳仁上刻着黑色的诡异图案。
下一瞬间,少年的身影就静止在了半空中。在他的四周,虚空中生出数个黑洞,布满如血管般的暗红色纹路的黑色荆棘从黑洞中疯长出来,其中有一些被巨剑砍断,另一些交错着刺穿了少年的手臂和身体。
短暂的交锋,也是决定生死的交锋。
夏昕兰在心里舒了一口气,看来她赌速度赌赢了。那把异形巨剑直直地还指着自己的眉心,只是再难前进分毫了。
“你为什么要杀我?难道真的想传闻中所说的,‘逆十字的使徒们会猎杀一切亵渎之人’?”夏昕兰绕到少年的侧面,像是在观察一具以动态静止的标本。
奇怪的是少年的伤口中并没有流出血来。
“‘我们分饮神的血,代行神的事。’”少年轻轻地说,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嘲讽的眼神。
夏昕兰连忙后退,黑色的荆棘如林地刺出,在她的面前构成了足有数层的坚盾,然而却在瞬间粉碎了——那柄巨大的剑卷起强大的风压,猛地斜斩!
血花绽放,夏昕兰挡在胸前的半只左手都被砍了下来,她闷哼一声,捂着断臂后退。而少年的右手也折断了——为了使出那惊天辟地的一剑,他的右手的手肘关节超人般地反向扭曲,此刻却已经无力地下垂,看来方才的一剑少年已经是拼尽全力。
也许是因为主人受伤,天空中那只巨大的眼睛合拢了,随后黑洞关闭,那些黑色的荆棘也在半空中消散了。少年“啪”的一下落在地上,一动不动得像一具没有生命的人偶,唯独那双冰蓝色的眼睛还死死地盯着夏昕兰,充满杀气却又显得空洞。
夏昕兰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她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敌人,为了杀戮可以牺牲一切,简直就是一台杀人机器!
她一边警戒着看起来已经失去行动力的少年,一般默默地念诵咒语,很快断臂处的血就止住了。少年说得对,在成为“契约者”之前,她的身份首先是一名“魔女”,对真正的魔女来说,断一只手并不是什么大事,过几天就会重新长出来。
“啪、啪、啪。”
少年身后的阴影里突然响起了拍手声,夏昕兰惊愕地循声望去,那是一个戴着铁面具,戴着白手套,穿着廉价西装的滑稽男人。他不急不缓地拍着手,一步一步地向夏昕兰走来,像一只逐渐逼近的狐狸。
男人的胸口也戴着一个逆十字的吊坠。
夏昕兰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个少年只是试探用的道具,他才是真正的猎手。
“没想到一下子就摧毁了那个老头的使徒,这就是‘魔女’……不,该说是‘契约者’的力量吗?真让人羡慕。”男人的声音轻浮而富有韵律,像是一个歌剧演员一般。
“‘老头的使徒’?看来传闻是真的。”夏昕兰冷笑。
“什么传闻?”
“把人偶做成这样,你们真的有恋童癖啊。”
男人愣了一下,随即便像是听到了这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一样,捧腹大笑起来,半晌才勉强停住。
“抱歉……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拖延时间也好,想要激怒我也好——真是太好笑了。”男人咳嗽了几声,“我也知道这个场合我不该笑,但是我忍不住。”
“那么让我们来谈正事。”夏昕兰说,“你想要什么,除了我的命,我都可以给你。”
“你态度转变得真快。”
“我只是很冷静,并且善于分析局势。”
“我有点喜欢你了。”
“别说废话了,开个价,放我走。”夏昕兰冷冷地说。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么我要——”西装男挺直腰板,做出一个思考的动作,“你的右手!”
“我得提醒你,一旦契约从我手上剥离,它马上就会失效,这是‘规则’的一部分。”
“这不用你担心,我以前是个程序员,知道程序员最擅长做什么吗?”
“修正bug?”
“修正规则!我们负责——修正,规则!”西装男张开双臂,像是在演说一般,如果揭下他的面具,那一定是一张非常兴奋的脸吧?
“行了行了,我对你们那些破事没兴趣。我的右手就在这里,你过来拿吧。”
夏昕兰闭上眼睛,伸出右手。西装男歪了歪头,没有细想便立马大步走了上去。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不怕我做手脚吗?”夏昕兰问。
“这样短暂的时间,你能够动什么手脚呢?”西装男仿佛是笑着说。
古来便是如此,弱者屈从于强者,弱者向强者献上某些珍贵之物以换取强者的怜悯。
——这再正常不过了。
西装男大概是这么想的吧?他的右手扶着夏昕兰的手心,左手摆出手刀,就要斩下。
夏昕兰猛地睁开眼睛,那只巨大的鲜红的眼睛再一次睁开!
“很遗憾,对一个‘魔女’来说,如此短暂的时间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