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片在眼前晃动。她猛然回过神来。
“嘿嘿,怎么了?”对面的检查者令人不快地说道。“集中注意力啊,很快就完了。”
她接住对方的倒数第二张卡片,看到那鲜红的舌头舔舐着两颗尖牙,内心涌起一股反感;再低头看看卡片。鲜红的色块在底部铺开,又向上伸展出贪婪的触须,舔舐着其上的暗绿色墨渍。
“火,”她下意识回答。在最上方有着同样被染成橘红的物体,她越看越觉得那是某种生物。再看下去,她突然意识到,那东西像是有着某种分杈的犄角。
对面人的舌头在眼前游动。这一场面如此骇人,即便她闭上眼睛,脑海里仍挥之不去那一抹鲜红。
“……和血。”
传说中,卡西米尔有史记载的最早一位国王梅什科一世当年率军东征至此,将宝剑插在河中央的浅滩上,宣布这里就是卡西米尔“天定的边界”。国王滩由此得名。在泰拉的历史中,这件事早于哥伦比亚成立,早于拉特兰大教堂的赤金尖顶,与喀兰第一个部族联盟的建立和雪山信仰的形成几乎同期。卡西米尔人如此沉醉于他们昔日的荣光,以至于即便近代史学研究不断指出这段历史很大程度上是被扭曲和杜撰的,他们还是会饱含感情地吟唱道:
当阿戈尔的歌谣仍在四境飘荡
卡西米尔,你已是我们永远的故乡
格兰尼察河在中游的这一段上变得宁静而平和,贴着森林的边缘缓缓流过。在它拐角处形成了一系列浅滩,河面开阔,底部是平坦的泥沙。国王滩是其中唯一一个能容纳大量人马同时渡河的浅滩。历史上库兰塔人曾经在更遥远的东方开疆拓土,那些领土如今全部失去了,但除了极少数的时间外疆域从未退过这条河。卡西米尔语里“格兰尼察”即是“边界”的意思。
战斗开始之前,河面上笼罩着一层轻薄的雾气。根据情报,乌萨斯人的军队有一个加强营和一些辅助单位——然而事实上,在河对岸排开的是一整个齐装满员的团。
守林人把所有小队召集起来也只有堪堪一百号人。好在他们提早来到河岸边隐蔽下来,乌萨斯无人机试图侦查,但它们简陋的光学系统在森林中毫无作用。开战后第一时间,早就分配好目标的狙击手们就将他们尽数击落。
第一批渡河的乌萨斯轻装部队因突如其来的打击而手足无措。守林人从树梢和树干后面射出密集的箭雨,迫使他们在承受极大伤亡之后撤退。乌萨斯人随后用猎犬发起了冲锋,同样无功而返,并且猎犬多半没有撤回来。
敌人短暂地调整了态势。重装步兵步履蹒跚地踏入河水之中。这些士兵有如黝黑的铁塔,弩箭打在他们的护甲和盾牌上发出“当”的轻响便弹开了。轻装部队躲在后面,利用他们的身体作为屏障向前推进。
乌萨斯人的策略看似不可阻挡;但就在这时,一道弧线从空中缓缓划过。
“轰!!”
腾起的水雾高达数米。爆炸将临近的重装兵掀翻在地,在阵线上撕开一个大口;这便是萨卡兹人所具有的战术价值。比起狙击手,她更像是一个能够精确计算落点的远距离爆破手。
森林的防卫者们抓住机会迅速射击,他们互相之间形成交叉火力,大量杀伤失去屏障的普通部队。乌萨斯弩手的还击只是不断从树冠间嗖嗖擦过,他们无法定位密林中的守林人,自己却毫无遮拦地站立在河中央。陨星射出的箭矢接二连三地爆炸,重装步兵被分割开来,动作迟缓,孤立无援,接着一箭又一箭射向了他们的面罩开口和护甲的接缝处。
许多人慌不择路,踩着同伴们的尸体逃回东岸。伤员溺死在及膝深的水里,河水被染成一片暗红。尽管兵力比是一比二十,看上去防守方将赢得最后的胜利。
紧接着,情况变了。
她在河岸边射击。突然间,附近有人惊慌地高喊:“火!火!”
那是带来与营火的温馨完全不同的感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一种呼喊。时已入秋,树叶中的含水量降低,变得干、脆而富含腊质,地面上也堆满了容易燃烧的腐殖质。火灾时常发生在雷击点燃树木之后,一场森林大火会蔓延数日乃至数十日,将范围广大的山野化为焦土。但这亦是自然界一种平衡的过程:火焰荡平了原本过度拥挤的生物群落,新的生物群落接收了它们的遗留物,并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焕发出更胜以往的生命活力。
只是当这个过程进行的时候,没有人想待在那里。
几个带兜帽的乌萨斯术师在河对岸伸出手;她立刻反应过来,调整弩弓射出细长的箭矢。箭矢在河上平缓的东北风中略微偏转了方向,射入其中一个术师的胸口。
她的下一箭穿过另一个人的颈部。乌萨斯术师暂时从河岸撤退了。
但火焰仍在燃烧。跳动着的橘红色恶魔沿着树干飞一般地往上窜,到达树冠之后,又快速从一棵跳到另一棵。防卫者在烈火舞动的穹顶下惊慌失措,他们没有携带灭火用具;更何况即使对于专业消防队伍来说,森林火灾也极难处理。很快,他们就听到了那种恐惧的声音:火焰自下而上包裹着整棵树木。或许很难让人相信,森林在火中颤抖的声音,和森林在风中耸动的声音,二者何其相像。浓烟四处弥散。尚未受到波及的人们焦躁地坚守在位置上。
他们是守林人,却只能看着森林燃烧。
山毛榉最初仍勉力维持。他命令河岸边的守林人继续保持火力压制,同时自己带领一部分从第二防线抽调出来的人手砍伐树木清出一条隔离带,以阻止火势蔓延。这本会是个成功的策略,如果不是乌萨斯指挥官察觉到了他们一瞬间的疲软的话。
“乌拉!——”
大批部队在河对岸重新集结。他们扑通踩入水中,建制被打乱,每个人都仅仅在口号的驱使下冲锋。“乌拉!——”对方全军压上,连无人机也再一次越过河面向西岸飞来。
防守方顿时陷入极为不利的境地。他们拼命地射击,爆破箭头一次又一次撕开敌军的队形,但遭到削弱的火力已无法阻止对方前进了。很快,一个,两个乌萨斯士兵冲上了河的西岸。他们很快被射倒,但更多的人蜂拥而上,而守林人的防线原本是为集中火力射击而组织的,现在成为了一个大号的漏勺。
森林里变得危机四伏。乌萨斯人突然从侧后冲出,近身作战中,他们体格的优势得以彰显。猎犬穿梭于林间,袭击毫无防备的人。防守一方开始接连不断地伤亡,每有一人倒下,防线就变得更加捉襟见肘。山毛榉在怒吼:“从河岸撤回!”“向同伴靠拢!”但能够听到他的少之又少。他们已经被互相隔开,在噼啪爆响的树枝下面各自为战。新的一批敌军一边登岸一边掷出燃烧瓶,将火海扩散到更大的范围。
战斗完全陷入混乱。“刷!”草丛里突然有人挥刀砍来。她堪堪躲过,抱着弩弓慌忙奔入林中,乌萨斯人紧追不舍。眼看着距离越来越近,她跌跌撞撞地从一棵树旁边跑过,被树根拌了一跤。身后扬起寒光——
隐藏在树后的守林人发动攻击。她喘息着抬头,只见鲜血喷溅在脚边的泥土和落叶上。面前的乌萨斯人抬手想要捂住喉管,接着绵软无力地倒下了。
她的救命恩人甩去刀上的血迹。“动刀子的就交给我们,姑娘家别干这种粗活。”尽管眉宇间已经明白无误地透露着情势危急,但库兰塔人仍以尽可能轻松的语气对她说道。他又看她始终坐在地上,于是试探性地伸手过来。“不客气?”
“谢……谢谢。”她反应过来,也去拉他的那只手。
嘭!!!
她从泥土中苏醒。耳朵里充斥着巨大的空洞声。她抬起头,吐掉满嘴浮土。哪里都看不到同伴的身影;她不愿去想,开始爬行着从燃烧的枝干中穿过。很快,各种声音一齐涌入脑海。
森林熊熊燃烧。“噼”“啪”枝干在火中爆裂。人们被火焰所吞噬,发出惨叫,漫无目的地奔跑直到倒下。乌萨斯军队的远程武器继续轰击着附近的树林,它的威力之大让陨星的弩炮相较下就像是玩具。地表上方飘动着垂死之人的哀鸣,来自乌萨斯人的,和来自卡西米尔人的,都混杂在一起。她继续向前爬动到一处有所遮蔽的洼地里。远处仍能听到卡西米尔语的呼喊:守林人仍在坚持战斗。但同时,从每一个方向似乎都隐隐传来乌拉的吼声。
突然有人按住了她的肩膀,接着将她翻转过来。一对鹿角映入眼中。
“山,山毛榉。”她松开刀柄。
山毛榉面色黝黑。他一手握着染血的猎刀,声音震耳欲聋。“水艾!!”他说,“还好你没事。很多人都死了。乌萨斯人登上了西岸。我们输了。”
“陨星呢?她在哪?”
“她早没影了——她毕竟是个佣兵。听着!”对方突然加大了捏在她肩膀上的力气。“我之前问她要了一批爆炸物,装在上游的堤坝上。这附近是片洼地。”
他给她看自己的另一只手。那是一个用电台拆卸零部件组装成的无线起爆器。接着他伏下腰,缓慢而清晰地,在她耳边说道:
离开这里。
她茫然地看着他。更多的泥土从半空中洒落下来。
回村里去,告诉他们发生的事。他宽阔的脸庞上凝满了烟尘、浮土和干涸的血迹,只有双眼仍旧是熟悉的颜色。她紧紧地盯着对方,接下来意识到:她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眼睛。
“走。”
他径直提起她的身子向后推去。她踉跄了几下,站住了,接着如梦方醒。“走!”山毛榉喊道。爆炸、射击和哀嚎吞没了他的声音。“乌拉!——”新的呐喊声从身后排山倒海地袭来。她跑起来,一边将两根手指探入口中玩命吹着。一棵参天古木轰然坠地,烈火灼烧着面庞。
流星从如雨般泼洒的火星、木屑和流矢中奇迹般跳了出来,奔跑着从旁贴近,让她攀上自己身体。坐稳之后她匆忙回头一瞥,山毛榉仍站在不远处,面前是火光冲天。这个她平生所见最为高大魁梧的男人,一手猎刀,一手起爆器,缓缓迈步向前,鹿角的每一根小枝上都跃动着鲜红的火苗。那是她眼中映入的最后一幅画面。
流星凭借本能飞速逃离战场。几分钟后,一阵更加撼天动地的声浪席卷过来,随后慢慢陷入沉寂。她再也没有回头。
不久,天上下起了雨。水珠从滚烫的额头和脸颊上滑落。没有任何人从后方赶来,不论敌人还是朋友。四下里只能听见马蹄嘚嘚的轻响。
几个小时后,她来到了村庄外围,饥寒交加,茫然无措。战场的声音仍在脑海中回荡,她只想赶快见到人,赶快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仿佛那样她才能体会到现实的存在。流星突然停住了脚步,说什么也不肯往前。
她翻身下马,步行走到坡下。连绵雨丝后面原本挺立着风车的地方,她一抬头,眼前是一截烧焦的漆黑的骨架。
守林人夫妇中的丈夫面朝下倒在村口,手里紧紧攥着一把猎刀。三四个身着军服的尸体散落在附近。
她从他身边走过。敲钟的木台被焚毁了,用来警告和召集村民的大钟掉在地上,裂开一个大口。四下空寂无人。地表上雨水汇聚成的径流里,带着铁锈的味道。
她继续向里走。路边的房屋被闯入,被烧毁,被推倒。花圃掀翻在地,五彩的花朵四散零落。青烟从房屋里缓缓升起。
谷仓被洗劫一空,之后又被焚毁了大半。铁匠铺的炉火再也不会燃起,光头铁匠被他自己铸造的锤子打碎了脑袋。
寡妇被杀死在阁楼台阶前,黑毛猪不知去向。站在破损的布满血污的方砖上,她望向道路彼端。那里曾矗立着象征森林与丰饶的装饰花架,如今只剩下冻雨敲打着的焦黑朽木。
系马桩上拴着陨星的马。它低声呜咽着,不断试图去啃咬自己面前的缰绳。这是她看到的第一个活物。
她砍断缰绳。母马立刻头也不回地逃入林中。
她在一个熄灭的火堆前蹲下。外层的灰烬已经被雨水所渗透,但内部仍残留着热量。她把手向着深处探去。突然间,手指传来一阵剧痛,像被蛇狠狠咬了一口。
流星跟随着她,滚烫的鼻息不断喷吐在背上。她正在雨中屈伸手指,忽然,听到了咔哒的轻响。
她在废墟旁边趴下。一个村民被压在里面,寒冷,虚弱,惊魂未定,身上是几吨重的石材与木料。只有贴近地面的一条窄缝使他能够与外界连通。
里面的人磕磕巴巴地讲述了发生的事。原本是平常的一天,他说,上午九十点钟,村子里的人都在准备即将到来的秋收庆典,大队人马突然出现在进村道路上。一开始他们还以为是守林人回来了。
里面的人讲述的时候,她沿着废墟边缘查看,试图搬动一两处地方。
他们要求村民交出所有粮食。不愿服从的人都被杀死了。而当他们达到目的后,他们便屠杀了剩下的人。他们点燃老幼妇孺藏身的房屋,在一边哈哈大笑。他们打着马头与交叉长枪的旗帜。他们是卡西米尔人,是自谓的革命者。
石板对她来说过于沉重。她于是拔出匕首试图捅进缝隙里撬,但仍是徒劳。
她回到窄缝旁。男人讲他在里面躲藏时,墙壁突然倒塌将他埋在下面,使自己幸存下来。讲他在废墟下听着外面人们临死时凄厉的惨叫,母亲为孩子苦苦哀求,人马嘶鸣,火舌翻动。讲他们终于离开之后,突然响起的雨滴声将自己从被活活烧死的恐惧中解救出来。
他发出介于抽泣和惨笑之间的滑稽声音。还好你们回来了,他说,守林人,你们回来了。
男人从窄缝里伸出手来。得救了,谢谢你们,谢谢。他语无伦次,一声一声地,带着泪水和鼻涕。守林人不会抛弃我们的。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她趴在地上,握住他的手,另一边将匕首从中伸进去。
男人在里面,恸哭,抽搐,手突然攥紧又松开;直到最后传来一声高而尖细的呜咽。她始终紧握他的手,沉默着,直到它被抽去每一丝力气,瘫软下来。
流星突然焦躁不安地嘶鸣起来,又晃动脑袋,抗拒她的安抚。
怎么回事,她自语着。低下头,才发现手上粘满了黏糊的、黑色的血污,怎么也洗刷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