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话题很快转到了献祭事件上。
西芙塔对此显得心有余悸。
“对不起……我没有履行和剑士先生的约定,让那三人……”
她按住胸口,收敛眼眸撇下细眉,露出愧疚而后怕的神色。
“不是你的错,不用在意。嗯……我想了解一下详细过程,可以吗?”
安斯艾尔已经从理糸口中得知了大致情况,不过他仍然想从当事人那里再次确认。
“啊,是。”
西芙塔上转眼珠,抿起嘴唇——这是开始回忆的表情。她思索半晌,缓缓开口。
“剑士先生离开后不久,原本在昏迷中的他们三人突然受到刺激一样惊醒过来,翻着白眼吼叫着拼命挣扎……”
她有些害怕地吞了口唾液。
“就像是野兽一样……然后开始吐出血和一些碎块、全身都开始流血……我没有来得及使用治疗魔法,他们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完全死亡了……”
短时间内猝死、吗。
和理糸所说一致……看来果然从这里是找不到什么线索的。
安斯艾尔思索着,隐藏起失望的情绪,抬眼对不安的她扬起安慰的微笑。
“我知道了,谢谢。”
西芙塔脸上弥漫的不安转为了放心,随后又被欲言又止的神色所替代。她扭捏地扯着绑成两束的辫子,轻启嘴唇,却没有吐出一个字。
“?嗯?怎么了吗?”
听到安斯艾尔的询问后,她才下定决心般迟疑着开口。
“那个……其实我有些在意这次的事件……。”
原来如此,毕竟她也被卷入其中、会在意也是难免的。
听出对方话语中的疑问意味,安斯艾尔无奈地耸耸肩。
“抱歉,我其实也并不知道这件事具体是怎么回事……”
他斟酌着不会透露太多信息的用语。
“目前猜测主谋是某个教派,但毕竟现在他们已经死无对证了,剩下的人也不知所踪,到处都是谜团。”
“这样……啊。”西芙塔也垂头丧气地叹息起来,“那,幸存者只有我们……”
她是在担心其他人啊。安斯艾尔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
“嗯——不过除了被欺骗的冒险家之外,倒是有一位幸存者。他是之前某个教派教会收养的弃儿。”
谈话间服务员小姐已经端上了烹饪好的肉食。
“弃儿啊……”
“嗯,据说是被母亲抛弃在了教会。”
氤氲热气之间,西芙塔无法释怀般纠结地低下眼睑,纤长的睫毛随之扑闪。
“为什么被舍弃了呢……”她低声念叨道,“大多被其他教派的教会收养的孩子都过得很不好。”
见安斯艾尔投来探寻的目光,西芙塔继续解释道。
“啊,剑士先生可能不太了解——但这在底层基本是共识。”
“赫利俄斯教的容纳量是有限的。实际上除去具有规范的赫利俄斯教,某些教派的教会与其说是收养,不如说是把孩子当成成本低廉的免费劳动力压榨,或者供给有钱人取乐的工具……我作为见习牧师在各种教会修行时数次见过这样的景象。”
难怪她会对这一点有所触动。安斯艾尔沉默着,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复她。
西芙塔双手捧起茶杯,压低了声音。
“被收养的孩子由于过重的劳动力和稀少的食物……以及时常会有的虐待,往往很早便死去了。大家大概也都知道的吧,即使如此也会把年幼的孩子舍弃……虽说现在普遍的贫穷下确实没有办法。当然遗弃在其他地方也是一样……魔物区、贫民区……有着更凄惨的状况。”
安斯艾尔对此略有耳闻。
这确是无可奈何的现状,也是时下众多底层悲哀的一隅。而身为冒险家的他们能做的事实在是过于稀薄。
连国教或是王都无力改变的现状,暂时是无法指望一群谋生都困难的人去解决的。
但是,了解、记住这些现状,在未来具备实力的某天伸出援手——仍然是有意义的。他沉吟片刻,微侧脸颊,绑在右耳边发上的绑带小幅度晃动。
“大概,有两种情况。”
他伸出两根手指,开口说道。
“其一,不想再给自己的人生增加压力。其二……或许是遇到了已经无论如何也无法继续抚养孩子的情况。第一种是少数——我是这样觉得的。”
这是事实。显然西芙塔并没能完全被安慰到,不过她仍然努力打起精神,健气地笑道“是”。
“西芙塔是怎么成为冒险家的?”
察觉到气氛的黯淡,安斯艾尔轻咳一声,略显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这个啊——”西芙塔放下木杯,苦笑道,“不想在乡下度过一生,家里又比较缺钱,索性就来城镇里求生啦……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剑士先生呢?”
“唔,出于直觉吧。”
“……”
一边闲话一边结束掉简单的午餐、再等待相当长一段时间后,理糸终于出现在了入口处。
得益于减轻重量的魔法,她能轻松地背着装得鼓鼓囊囊的大包——体积是少女两倍左右的包在视觉上给人相当大的冲击力,因而引来了不少视线。
理糸没有表现出一点疲惫,相反她的表情精神了不少,这不由让安斯艾尔暗中感到佩服。
在返回的路途中她用冷淡的声音喋喋不休讲述自己购买到的商品清单,以及那倍显曲折的砍价过程,于是安斯艾尔对她的敬佩再次提升了一个台阶。
从药水到魔法道具,她一件不差地全部买了下来。从她睁开了些许的双眼来看,理糸对这个结果颇为满意。
尽管她嘴上刻薄地说着“这个城镇的东西也太少了”。
看着连连点头的西芙塔,安斯艾尔心中升起了教坏孩子般的负罪感。
天色渐沉,逐步坠向被柔和之色渲染的黄昏。属于夕阳的时间将城镇带入温暖的氛围中,囊括千家万户。
与西芙塔道别后二人回到了海鲸协会。
协会二楼是专门提供给冒险家们的旅馆,虽然其价格稍贵,质量与服务确是一流的。
艾夫曼免除了他们的住宿费,因此抱着恭敬不如从命的态度,二人暂且旅居于此。
协会已经正常地运作起来,一楼聚集着前来办事或是单纯娱乐的冒险家们。
穿过大厅里闲聊的人们,二人在楼梯口被前台的接待员小姐叫住——她转达了艾夫曼的意思,即让他们好好休息,有新进展会通知过来。
夜色很快降临。
安斯艾尔倚靠在柔软的床铺上,出神 地望着天花板。
昏黄的灯光与淡淡萦绕的被褥香气并未勾起睡意,他始终没有想通这次事件中的某些部分,因而辗转难以入眠。
在发呆许久仍然相当精神后,他头疼地扶上脑额,收回目光。
他略带歉意地做出了某个决定,随后从床上一跃而起。
走廊上空无一人,隐约可以听到楼下的谈笑声。安斯艾尔径直走到绿发少年所在的房间门前。
他抬起手,触上门把,准备尝试驱动魔力。
“晚上好。”
“?!”
冷不丁从身后传来的声音吓了他一跳。安斯艾尔下意识挺直脊背,绷紧全身。
——立刻就被抓包了吗。
他暗中腹诽自己运气不佳,飞速地编造起借口、在不确定地回头看到来者后,安斯艾尔垮下肩膀,长长松了口气。
“——是理糸小姐啊。晚上好。”
理糸偏过脑袋,正伸出手指紧贴下颌,淡漠地看着他。微妙的气氛中如此问候语显得相当怪异。
放心下来后,稍微考虑一下便能猜到少女也离开房间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
“看来我们想到同一件事情上去了。”
理糸轻盈地双腿向前一跳、自顾自凑上来把他挤开,然后目不转睛注视着锁孔。
“理糸小姐也很在意?”
“这不是当然的么。不过我都说了不要擅自行动,很容易暴露。——Fickino。”
理糸低声念道伪装魔法的短语,蓝色光芒从空中生成、汇聚到二人身上。
“剑士先生没有耿直到直接去借钥匙,真是万幸。接下来——”
就在安斯艾尔以为她又要使用稀奇古怪的魔法来开锁时,理糸拿出了一根铁丝,将其曲成月牙形。
“……”
之所以没有去借钥匙是出于某些顾虑。
已经没落的诸多教派是依靠什么来运行的——这一问题的答案是常识。
教派唯一的优势在于掌握着种种秘术,那是传说时代遗留下来的产物,不可轻易示人的存在。
献祭便是最神秘的一种。
渴求力量之人,单纯抱有信仰之人,亦或是权贵——诸多教派与这些人联结着,承认其地位,获取支持,提供秘术的方法、信仰的救赎、亦或是某种扭曲的娱乐。
如果亚力克教是幕后黑手……显然这一系列事件很难单凭一个没落教派完成。
某人、某些人在支持着这些活动。这是符合常理的猜测。
若是由权贵阶层支持,这件事很快便会成为二人无法触及的秘密。就算是现在,也无法不保证艾夫曼提供的情报是受限的。
并非是不信任这位温和而真诚的分会长,仅是无可奈何的考量。
也正是因此,他并未透露在雾中所见之事。
安斯艾尔驱散歉意感,将精神集中于眼前。
看着少女蹲下双腿,手上不停进行着娴熟的开锁动作,他不由汗颜。
“当。”
随着一声细微的轻响,门锁应声而解。理糸站起身,轻易地按下门把手推门而入。
“进来记得把门带上。”
“……没问题。”
理糸用杖轻敲地面,照明魔法带来了微弱的光源。
昏暗的房间中,绿发少年躺在床上,眉头紧锁,神色仍然虚弱而痛苦。
“实际上我大概了解了他身体的状况,上午说的是骗人的。”
理糸面无表情地说道。
安斯艾尔对她突如其来的坦白有些疑惑。
“呃。那么理糸小姐为什么信任我?”
少女冷淡地蹙眉,露出一副“你是白痴吗”的表情。
“直觉和需要。还有我们是同一个队伍吧。顺带一提刚刚你的行为又让我的信任增加了一点。”
“……”
理糸收起刻薄的神色,稍微合起双眼,用平静的声音再度开口。
“还记得我说过的「召唤」的概念吗?”
见安斯艾尔点头,她深吸一口气,随即抛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我怀疑,他们献祭阵召唤出的某种东西附身在了这个人身上。”
安斯艾尔心头一跳。
他也隐隐有如此猜测,只是某些关键部分始终连不起来。
而且这种猜测实在是他最想回避的情况。
“这个人可能已经变成了某种媒介。所以他身体里有两种力量……一种是这个人本来的力量,另一种则就是召唤出的某种东西的力量。”
理糸戛然止声,似乎陷入了某种纠结。
“但是……很奇怪。”
她罕见地不确定起来。
“奇怪?”
安斯艾尔试图感知绿发少年身上的魔力,来理解她所说的怪异之处。不过很遗憾,对此并不擅长的他除了大概知晓对方魔力紊乱之外,其余一概不知。
“嗯。实际上这两种力量虽然有碰撞……却并不是在互相排斥。”她咬起嘴唇,“……不可思议。更像是其中一种在帮助,或者说治愈另一种。”
对她的话感到不理解,安斯艾尔抬手摩挲下巴,陷入沉思。
“也就是……其中一种力量在将自身的魔力分给更为微弱的那一方。也罢,你看了就知道了。”
理糸说罢紧抿嘴唇,抬杖轻敲地面。繁复魔力构成的圆阵自她脚下涌现,光芒大盛。
“我试着与他沟通一下,剑士先生你帮我看住他——Pelatiu。”
Pelatiu,魔力联结。将自身的魔力与对方进行联结,从而进行互相感应,或是对对方造成影响的魔法。
这种魔法要求施术者对魔力精确的掌握,且容易遭到受体的抗拒而失效,有着一定的风险,其功效完全取决于受体的让步意愿。
散发出冰雪气息的数缕冷色光线旋转着编织成绳状,由理糸手中生发、于空中向前旋转而去,直至缠绕上绿发少年的手腕。
纷飞的光粒漂浮在魔力绳周围,映衬着少女紧闭双眼的脸颊,显出几分不可打扰的神圣意味。
随着魔力源源不断地持续输入,萦绕在理糸与绿发少年身旁的微弱光芒逐渐以柔和的方式变亮。
少年的表情发生了些许变化,原本紧锁的眉头松弛了些许。
他似乎即将要醒来——
“——咳、唔!咳咳!”
仿佛是知晓了安斯艾尔的这种想法,少年突然猛坐起身,开始剧烈地咳嗽。他仍然紧闭双眼,按住脑额,身体摇摇欲坠般随时会倒下。
“你没事……”
安斯艾尔立刻下意识上前去搀扶他。绿发少年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本能地握住他的手臂,大口喘息着、将手指缩紧。
在被绿发少年触碰的瞬间,安斯艾尔顿时感到浑身的神经——每一寸都在产生刺痛的抗拒感。
没有时间挣脱、霎时无数画面蜂拥而至,强行灌入脑中。
宛如天旋地转,脑中被强烈的错位感挤占填满。
“呃……!”
呕吐的冲动涌上喉咙,但很快又被另一股涓涓细流般奇妙而温和的力量抚平。
空白的闪光后,房间内的景象开始扭曲、飞速倒退、消却,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幅截然不同的图景。
耳鸣声中,这些缓慢为双眼所适应的图景渐渐染上了色彩。
摇曳的灯光。
风雪交加的夜晚。
寒风间伫立着的小屋。
混乱交杂,略带焦急的人声。
这是——属于某个人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