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死后的第三天，银行自动变卖了她所有的财产，但距离凑够300万协币依然相去甚远。

她上一次在当地的复苏保险公司备份意识是半年前，如果根据这份备份来载入义体进行复活的话，倒也没什么损失——反正这半年以来她并没有什么好的回忆，丢了也乐得轻松。但，如果能这么简单就解决的话，月桂大概直到现在都还在ARES里作为一个小兵摸爬滚打。

复苏保险协议的规则是这样的——每年只要100块，你的意识备份就能在蒂尔多涅家族财团从月球背面搞回来的黑科技服务器里安全地保存一年。万一你哪天不小心挂了，就可以用你最近备份的意识载入一个躯体，在保险公司的卫生设施里起死回生——保险的范围到此为止。

问题就只能出在躯体上。

就当前来说，市面上最便宜的五级躯体——那是一具维特鲁威控制服务公司在70年代投入市场的全机械化躯体，连体表蒙皮也只是散发着刺鼻化合物气味的粉色塑料，没有半点有机成分。而且很多复苏者发现随着使用年限增长，部件会故障得越来越频繁，适配各行各业的驱动付费升级发布一年比一年多，不升级就意味着落后与失业。而许多昂贵的部件只提供置换——这么一具浑身都是吸金陷阱的铁罐头要300万，少一分都不行。

如果你碰巧是贷款预购了这具躯体，那么你的下一段人生将会过得非常充实。

但，月桂真的很希望自己干过贷款买身体的事儿。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她正面临这个时代也许是最恐怖的命运。

死后两年内，所有财产被自动变卖、并给所有亲属发送过邮件后，如果依然没有凑到购置身体的花费的话，就只能在不能视、不能听、不能动，连眼泪都流不出的数字囚笼中绝望地等待自己的意识数据被删除的那天到来……

然后，等到那一天临近，在由几百个心理学专家设计的测量算法监测到死者的情绪即将崩溃时，一份闪耀着金光的贷款方案套餐就会划破虚无、飞到你的眼前。

即便是作为债务的奴隶而生，也比跌入湮灭要强——当理智散去之后，人人都在渴望着救命稻草，此时就算是一条荆棘从人世垂下，也必然会被紧紧攥住。

现在，月桂知道自己没戏了，在她死去的那天里，她是完全的孑然一身，也许她的结局只有……

……不，也许不是。她还有家人，虽然不在人世了，但也是唯一的家人。

他的意识此时是否也存在于这些囚笼之中呢？

思维变得迟缓的月桂，意识到自己终究是没有希望的。

而她又为什么会死？因为ARES。

为什么她要加入ARES？

需要很多钱。

没有钱，他就会像她一样被锁在这里，直到被删除，或是复生为奴。

所以，要去ARES。

「但是……哎呀……我死了……」

她的意识开始不受控制地陷入困倦，逻辑开始断裂。蒂尔多涅财团的服务器不会任由这些挤占服务器空间的穷鬼的意识自由畅想，因为他们中有好些人都像月桂一样。在毁灭将近时，有些人的疯狂甚至会以科学无法解释的途径侵入其它人的意识。自从出现过这种事之后，B阶以上用户的数据就被单独保存在独立网络的服务器上了。

是的，在这座临时监狱里，人们连思维的自由也被剥夺了。

只要有任何人体验过这种感觉，哪怕是以奴隶——正式说法是契约职员——的身份重返人间，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签下协议。

但是，只要有一大笔钱，只要还有能赚一大笔钱的机会……月桂的意识深处回荡着这个强烈的愿望。

那个意识，那个意识在闪光。

观测师把注意力聚焦到月桂所在的服务器。

那个意识也在庸俗地害怕消失么？

不，不。

对于仰视着浩如烟海的服务器组的意识观测师来说，月桂的愿望非常特别。

地球上有亿万将死之人的意识被囚禁在这里——这巨大的地下空洞看起来就像一片上下翻转的墓地，成片排列的服务器便是那数不清的墓碑，整整齐齐地倒吊在漆黑的天花板上。而观测师在这里监视每个人的残余意识已经有二十年了，他的职责是确保不会有任何异常与失控，毕竟赛博意识领域对人类来说还充满了未知。所以，在与「鬼魂」打了二十年交道之后，他非常清楚——那些真正害怕消失的人，他们的愿望是得到「生命」——追逐生命是人类的本能，所以才会出现在这样的深层意识里。而人类的原始意识里是没有金钱的容身之处的。

月桂那超越求生欲的欲望，指向的并不是生命。

被勾起兴趣的观测师歪了歪脑袋……他所谓的脑袋早已没了上半部分，从鼻梁开始往上便已片肤不存，也没有眼睛，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硕大的暴露在外的电子脑，那上面则通过128条镀银线缆连接着天花板上通向所有服务器组的物理端口。如同一只有着128条腿的蜘蛛倒悬在散发幽光的蛛网之上。

他仔细端详般地前倾身子，与时代格格不入的长袍下枯瘦的手指飞速地盘弄着一串念珠。

这个意识，非常有趣……它的意志之强烈，让它才睡了区区几天就已经无法容忍这样的囚困了。普通的贪生怕死之辈光是哭都要花上一个星期。

非常有趣，简直就像一颗格外闪耀的星星。

观测师打开文件存储中心，调出一份相当有诱惑力的贷款方案。在为财团进行了二十年的忘我付出之后，他早已不急于这一单生意的提成。但，他很想瞧瞧这个看似与众不同的灵魂会在这个关头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虚无的视域里，金灿灿的贷款协议拖出一道航迹飞向那意识星空中最闪亮的一颗，他停下了手中的念珠，正准备侧耳倾听——突然，观测师下颌里的内线通讯乍响，将全神贯注的他吓了个激灵，128条线缆摆荡起来，发出风铃般的碰撞声。

「我是观测师C1。」

他清了清嗓子，恢复了平日里的站姿，安静地聆听着骨传导通讯器里传出的指令。没一会儿，他手中的念珠再次转动起来。

「是，我一直在关注那个意识。」

他分出了些许注意力到那颗亮星之上。通讯彼端传来的指令让他稍感惊讶，但还是老道地保持了平和的问答语调：

「我明白了……」

来自上级的指令与他想要的结果有些不同，但他静静地思考了片刻，最终再次望向月桂的意识之光：

「马上，就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