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周末的中午或是晚上，是萤火虫餐厅的聚餐时间——不接单，不接客，只是餐厅里的人们一起用餐。无论是人是壶，所有能动的都要坐到桌边。
这是贝姬的执着，就像茵克对小票的执着一样。所以，餐厅里的所有人都会充满仪式感地将这一餐视作义务，因为
「不常坐在一起吃饭的家伙永远成不了同伴。」
月桂对此并不适应——她过去的生活都是独自在草原上骑行，身边只有咩咩叫的羊群和不会说话的牧羊犬，简单便携的食物陪伴了她在空荡天空下的每一天。但，她也不讨厌——在那段日子里，她最期待的就是持续数天的放牧结束后回到家里的那一餐。尽管只有一个人在等着她，食物也没有比在外面更好。
但再粗劣的食物，拌上另一个人的温度后都会变成珍馐。
所以，月桂现在正步子轻快地将盘子摆到桌上，门口挂着暂停营业的吊牌，外面明媚的阳光透过玻璃撒满前厅……她的心情很久没有像这样放松愉悦过了。
茵克在吧台上清点着餐具，后厨传来贝姬在锅碗瓢盆之间腾挪的从容劳作声，查尔斯擦拭着头顶上高低不一的灯罩，这一切都让月桂有种沉静的安心感。
不过雁兰依然没有离开他的房间，查尔斯说他一定会来用餐的，只是暂时还有些事情要处理。自从那天晚上的事件之后，月桂就再也没见过雁兰……在意识到遇见雁兰的机会是如此稀少后，她就觉得当时只是看到了他的裸背实在是亏了一个亿。
你说明明月桂的正面可是完全曝给了雁兰？怎么看都是……
被正太看到了自己的本体是血赚啊！
「月桂阁下，这些盘子摆放妥当之后您就可以休息了。」
突破月桂那浓稠的妄想，只有查尔斯能把她拉回现实。
「喔？哦，好。」
……
几分钟后，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的月桂，终于看到了楼梯的尽头有什么东西的影子投了下来。
噫！
会先看到他的脚吗？他会穿什么样的鞋子？会穿只到膝盖以下的、白白的棉袜吗？
然而，等了半天也并没有一只脚踏着楼梯带着身体走下来。月桂看到的，是一个会飞的蛋壳椅的底座——
是哦……查尔斯说过雁兰的腿脚不灵便来着……
就像查尔斯那样飘在离地只有几公分的高度，那看起来就不轻的蛋壳椅正载着雁兰小小的身体顺着楼梯的角度飘下来。月桂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却要保持住自己兴奋的身体不乱动……好在是面瘫，不然她完全没自信能压住面部的异动。
那是看起来只有十岁左右的少年的模样，但比那个年龄的孩子还要纤细一些。他穿了一件暖绒绒的羊毛开衫，在那之下的则是洁白的短袖衬衫，露出他白瓷般的小臂与精致的肘部。下半身则是用料柔软的短裤，正中月桂好球区的也正是那仅到膝盖以下的白棉袜，而在这二者之间的，是那对白里透红的膝盖。
细看的话他好像忘了穿鞋子，但这不影响月桂一时失去对这具身体的局部控制、无意识地在椅子上微微扭起了胯。
查尔斯并没有提醒雁兰没穿鞋子的事实，如果一直坐着这把漂浮椅子的话，倒也确实不需要鞋子……不过，从外观上看起来，不穿鞋子恐怕是雁兰唯一符合究极死宅刻板印象的特征了，其他的地方怎么看都是白白净净的、受到妈妈悉心维护和严格管教的小少年的模样。
「月桂阁下，这位就是在下的创造者，餐厅的技术维护者，雁兰少爷。」
再次将月桂从那无礼的注目中拉回现实，查尔斯的合成电子音依然平静。
「嗯！啊，欸，额……嗯！是……燕……雁兰对吧，我我我是……」
「月桂姐姐？不是初次见面了。」
被对方的主动给吓到的月桂，一时语塞，目光乱瞟。
「叫我雁兰就好，是餐厅的技师。不管是网络，设备，还是武器，需要帮忙的话……」
一边说着，蛋壳椅不断靠近惴惴不安的月桂。突然，他颔首，伸出细嫩的右手牵起月桂的手指，微微抬起向唇边象征性地凑了一下，翡翠般的眸子向上望去：
「随时都能为姐姐效劳哦？」
！
那本来明明很稚嫩的脸上，闪过的一瞬妖媚是从哪来的！？
冰凉的手指被雁兰唇前那温润的鼻息抚摸着，月桂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呼吸。随后，牵着月桂的那只手稍微用了点力，就把脊梁骨已经软塌塌的月桂拉进了耳语的距离，那薄薄的嘴唇凑上了她的耳根——
「姐姐呢……这具身体也是由我来维护……」
暖暖的呼吸缠着绵软的耳语一起扑在她的侧颈上，仿佛一剂麻药瞬间扩散到全身。
「可不允许给其他人看……说好了吗？」
见月桂的呼吸已经像仓鼠一样快了，他就用小指轻轻戳了戳月桂的锁骨之间。突然，月桂感到整个身体都停止了运转，如同每个细胞和端口都被冻结了一般，连视觉界面的时钟都卡在了当前的这一秒——
这是……怎么回事？触媒木马入侵吗？但是……竟然连战术驱动都没有发出任何警报就……
她竭尽全力克服全身异常的麻痹感，点了点头。
「嗯呣，乖。」
用气声收尾，雁兰松开了月桂的手指。在这个瞬间，月桂猛地恢复了呼吸，空气再度灌入她的胸腔，时钟也重新开始走动。
而雁兰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样，驾驶着椅子向自己用餐的固有位置飘去，还不忘向这边摆摆手——刚刚的，只是普通的社交礼节，对不对？
月桂抚着胸，那窒息的余波还在她胸中回荡。
这餐厅里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如今连变态都这么不好当了吗……
「哦？看来你们两个已经打过招呼了？」
茵克捧着从后厨拿出来的盘子，看到雁兰已经早早就位，感到有些稀奇。
「这次真是捡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大姐姐啊~」
雁兰故作天真地回应道。
「住手，你的年纪比她没有小多少吧？」
一边吐槽，茵克一边将新鲜出炉的、贝姬亲手制作的餐点分到所有人的盘子里。
「真是，这么些年过去了，还是那么喜欢玩扮演小孩子的游戏啊。」
「科学万岁！」
举着筷子以轻轻欢呼为回应的雁兰，从哪里看起来都是个完全的小孩子。
惊魂未定的月桂望着茵克往她的盘子里盛上食物，飘来的香味让她终于能定了定神。
「呼……吃饭吃饭~这下可把去年的存货给清理干净了。」
贝姬从吧台后绕出来，将围裙往查尔斯脑袋上一扔，伸了个懒腰就一屁股坐到了她的专属位置上，随意地与那天痛宰利亚姆时候的气质完全不同。
「那么今天，我们……啧，撒开！」
贝姬一巴掌拍在茵克往盘子里伸的手上：
「咳咳，动筷子之前，先欢迎新成员月桂加入萤火虫餐厅！套话就不多说了，来干杯吧！」
所有人举起事先倒好的酒杯，利口酒的甜香气弥漫在餐桌上。而对于月桂来说，这种酒虽然并不算烈，但依然让她感到从喉咙暖到胃——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之前的麻痹让她全身都降了温，以至于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应该说些什么。
「哎呀……之前可没想到过会失手，不过战场就是这种东西。有月桂的话，茵克的负担也能小一点吧。」
在祝酒之后，终于到了大快朵颐的环节。从茵克到贝姬都不是什么喜欢拿腔拿调的人，也没有人准备什么肉麻的欢迎致辞——这倒是很有ARES特色。不过，餐桌上的气氛也绝算不上冷清，他们好像总是有话题，也会你一句我一句地问着月桂关于她的问题。就算暂时所有人的嘴都去照顾食物了，旁边的卫星电视里的内容也还能支撑住基本的氛围。
那三个人，看起来好像一家三口。但细究关系的话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这大概也是这个时代的奇景之一吧。
不过，这不影响传递出的幸福。至少月桂觉得，能坐在桌边吃饭就已经是一种幸福了。
「这是真正的芦笋吗？」
月桂望着勺里的炒饭问道。在过去看来，什锦炒饭并不是什么稀罕的食物。但在如今，许多天然蔬菜已经从城市的货架上绝迹了。
「是哦，那些小洋葱也是。」
与他们向客人提供的餐点不同，萤火虫餐厅的小聚餐一般并不会有什么复杂的名贵菜式，往往都是最朴实的类型。然而，这些朴实之中隐藏的，却是在这个时代的餐桌上最稀有的东西——并非经由合成营养素调味而成，而是从泥土或水中经历了完整生长周期的食材。
蜜蜂在七十年代的灭绝是大量蔬菜瓜果陷入存亡危机的直接原因，也是合成食品占领人类餐桌99%以上空间的基本条件。这几乎是写入神经植入教材的共识。但现在在月桂勺中的东西，却显然与这个共识格格不入。
「这些，很贵吧？」
听到月桂的发问，雁兰用餐巾擦了擦嘴角：
「因为工业污染，所以蜜蜂灭绝。因为蜜蜂灭绝，所以传粉繁殖植物危机。因为植物危机，所以蒂尔多涅财团发明了自律蜂群——附带一提旅蜂也是在自律蜂群的平台基础上设计的——这么看来，在蒂尔多涅的轨道农场里用自律蜂群培植出来的蔬菜一定很贵……这逻辑听起来好像没问题？」
月桂呆呆地听着，雁兰的绿眸子依然让她对那一触心有余悸。
「如果我们老老实实地从蒂尔多涅财团开的超市里买天然蔬菜，恐怕早就关门歇业了吧。那么上面的通识逻辑就有一环——是假的。」
他舒展眼角，甜美地笑了笑：
「蜜蜂真的彻底灭绝了吗？」
「控制全世界所有餐桌上的东西可是一笔大买卖……无论是过去的香料、黄金还是石油，跟这个相比，只能算赚个零头吧。」
茵克插嘴道：
「毕竟合成营养基质是蒂尔多涅财团除了复苏保险之外，最重要的拳头产品呢。包括ARES在内，AEF（环球资产议价同盟）存在的意义就是赚这种大钱嘛。」
雁兰的意思是……
有什么人，人为地造成了大部分蜂类的灭绝和粮食危机……然后在饥荒的边缘「恰好」发明了如今全人类赖以维生的合成维生素和蛋白。
是……这样吗？
「嗨……至于我们的蔬菜是从哪来的，你迟早也会知道的。」
月桂一勺一勺地往嘴里送着炒饭，脑子里的疑惑并没有减去多少，不过她觉得现在最好还是不要破坏这场小宴会的气氛。在桌上稍微消停了些后，卫星电视发出的声音就变得明显起来。
「ARES联赛第十赛季进展到如今的赛程，各项周边经济活动产生的价值总计已超过九亿……」
餐桌上的人们对这个播报员的声音都很熟悉——不如说，现在全世界的人都是在她的声音里渡过午餐和晚餐的新闻时间的。这个声音并非来自一名真正的人类，而是语气语调都几可乱真的合成音。
「……对此，ARES竞赛联盟副主席发言称，沙盘官室正在考虑加速第十赛季的进程，力图在第二年内结束所有战役，以争取响应环球资产议价同盟（AEF）发布的、关于未来三年竞赛经济发展调整的布局……」
「姐姐知道吗？这个声音……可不是人类发出的呢。」
雁兰一边从查尔斯手中接过饮料，一边说道：
「那个声音一模一样的播报员早就被炒了，现在在播报的，不过是与她声音一模一样的AI罢了。几可乱真，对吧？」
说起来，月桂确实记得以前那位播报员小姐经常出现在屏幕里，而如今的新闻里却不会再出现播报员的身影了，人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人有兴趣细究。但被雁兰这么一说，月桂突然被勾起了些许好奇。
「未知访客——听说过吗？」
雁兰没等月桂发问，就给出了答案：
「那群在全球网络上用随机匿名IP为所欲为的骇客，从AEF的股市数据库，到UN政府的内部文件，只要是联了网的东西，他们都能挖出来……」
「然后我们可爱的雁兰小少爷可是未知访客圈子里的大人物呢。」
贝姬专注地把一小碟蒜蓉辣酱拌到炒饭里，不经意间直接点破了雁兰的一层身份。
「讨厌呀~本来还想装装神秘的。嘛……本来未知访客就是一个内部之间也完全匿名的松散组织，谁都可以当。如果月桂姐姐想的话，也能自称未知访客呢，只要……」
不想啊！
「只要今晚来我的房间好好学一学网络入侵的要领的话……」
想啊！！
「少爷，月桂阁下会把玩笑话当真的。」
雁兰对及时劝谏的查尔斯笑了笑，言归正传：
「总之，那个播报员在一次晚间播报的时候，发声强化植入体被不知道哪里的未知访客成员给入侵了，结果就当着上百亿人的面说一些非常少儿不宜的东西。」
好惨……
「从那以后这台新闻就只用AI播报了，局域网的那种，任何端口都不对外界网络敞开……说实话，这么搞确实有些过分。不过毕竟我们也管不了其它人的做恶作剧的口味，也只有这样松散才能保证我们不会被企业警察一网打尽呀。」
仔细想想的话，现在几乎没有什么设备是不连网的，大到车辆飞机空间站，小到内置人造虹膜。如今，全球网络就是现代人类社会的神经所在，掌握了在这套神经运行的过程中做手脚的技艺，无疑就掌握了许多单个细胞无法触及的东西。
不过，自从知道了播新闻的家伙是机器人之后，就有种怪怪的感觉——我们身边到底还有多少东西是真的？
「……另一方面，环球资产议价同盟（AEF）发言人警告称，UN政府当局所计划采取的‘削减机器人工厂、增加人类工人比重’的措施将无益于全球经济的进一步繁荣，并称其将是一个‘危险的分歧’。接下来，我们来关注前任总统受贿案的最新调查结果……」
月桂注意到贝姬正用下巴拄着立在饭碗里的筷子，专心致志地看着新闻。虽然AEF和UN之间的权力游戏已经是日常了，但她琥珀色的眸子还是在那些滚动文字上不断扫视，好像在分析着什么重要情报。良久之后，她才重新动起了食指：
「雁兰，有积存的订单是今晚的吗？」
雁兰眨了眨眼睛，视觉界面连上订单UI回答道：
「有一些，不算多……有一个在附近的，需要很多罐装啤酒和烤肉、烤香肠、生的大蒜……倒是不要求天然肉食。」
「哦？酒和下酒菜吗？有意思……看来我的预测没错，今晚会有进攻发起。点单的应该不是一线单位。」
一听到酒，茵克停下了忙碌的勺子，问道：
「要多少酒？」
「80多罐……能装满两个恒鲜桶，不算下酒菜的话。」
「这可是一下就掏空了我们的啤酒库存，Capo，没问题吗？」
「无妨，反正我们也差不多该回城里维护一下这间屋子了，刚好补充货物。」
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经过短暂的沉默后落到了还在扒饭的月桂身上。意识到这诡异气氛的月桂嘴里含着半勺炒饭，银币般的眸子在三个人脸上来回转。
「……干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