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登陆舰C列、D列失去信号!……A列擅自撤出战斗!」「BSS10号充能舰正在坠落!正在坠落!……」「舰队失去控制!」「地面转接站呼叫指挥舰,请尽快弃船!听到请回话!!」

耳边的监听频道里忽然响起极度嘈杂的通讯声,月桂扶住盾牌稍微喘了几口气,抬头望去——本来排列整齐遮天蔽日的MSA重力圈舰队,现在犹如被一阵看不见的巨浪扫过,阵型瞬间变得杂乱不堪。原本星光般闪烁的航向灯光统统变成了红色,映得其下的大地也宛如地狱一般。大量的登陆舰在半空中相撞、卡在一起向地面上栽去。

而那些依然满载着战斗无人机的登陆舰则挤成一团开向战场北部的海岸线,把舱内的所有无人机一股脑地撒进了大海——

时间表刚刚好,那个女人……和那个小男孩,真是太恐怖了。

「MD-6A电极猎手!」

月桂反射性地跃向查尔斯标注的方位,只见那里的泥土中突然蹦出一架球型无人机在半空中释放着静电。只是它还没等升到释放高压电的高度就被月桂一盾拍了下来,散热窗里被塞进一枚手榴弹,下一秒就化为了废铁。

这是,设计为自律地雷的伏击用无人机……

一路上月桂已经与不下二十种不同设计的无人机交手过,从她的视角来看,「猎杀巨浪」简直就是一场80年代战斗无人机大博览,不管是设计成熟的还是仍处在实验阶段的,都被一股脑扔了下来。

「就是这里了。」

月桂找到逃亡路线最后的地标、战区的最边缘。她清点着滥民们的人数。除了蜜柑的腿被擦伤之外,其他人都几乎没有任何损伤。贝姬选择的这条路线简直是精确地计算、压榨月桂的战力与茵克的战力而从这片无路可逃的屠宰场上强行开辟出来的,两边任谁松一口气都不可能得到这么理想的结果。

「S,接下来带着大家往西南方向直走就可以离开战区了。」

她检查了一下弹药的余量,望了望CVC防线的方向。锻工S也终于能在这条极限压榨体能的逃亡之路后喘口气了,他扶着破碎的墙壁,说道:

「呼……呼……我们……我们无以为报……」

「快离开吧,这里还不安全。」

锻工S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枚金属饰品塞到月桂手里,视觉界面分析它的组成元素后,确认为鎑合金。

「这是我孩子的东西,不过她已经用不上了……我,我知道这个并不值钱,但是……」

月桂拍了拍锻工S的肩膀,点了点头:

「快走吧。」

忽然,她想到了什么,叫住了刚转过身去的锻工S:

「你们这阵子有没有见到过两个滥民孩子?」

他喘匀了气想了想,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这样……」

月桂的肩头稍微沉下了一些,尽管面无表情,依然能看出她的不安。

「如果能遇到的话,我们会关照他们的。」

望着滥民们互相搀扶着在荒野上远去的背影,月桂轻吁一口气。

作战时间表的最后部分该开始执行了。

果不其然,不过5分钟后,一支CVC的狂猎小组就鬼鬼祟祟地摸了过来,只是在战区边缘的这片区域里,他们什么都没看到。

「回报前线指挥部,之前侦测到的有机体结群反应很可能是假信号,该地区未发现MSA渗透小队的踪迹。」

「收到,继续沿边缘地带搜索,避免与MSA无人机交战,发现任何迹象马上汇报,指挥部完毕。」

嚯,一下子就派了狂猎侦察队出来,看来没错了。

月桂潜伏在周围更新了视觉界面的内容,雁兰的计算结果也马上发了过来。

这支CVC小队经过的足迹被逆向复原,一条指向附近工厂废墟的路线被标识出来。同时,CVC的总部通讯在那个瞬间被截获,通过监听发信源与其它接收单位的通讯,目标的位置逐渐清晰起来——

整十五分钟后,CVC巧妙隐藏在战区边缘废墟中的一条通道内,响起了震耳欲聋的轰鸣。

这里几乎可以算是在CVC防线的前方了,把总指挥所设在这种地方,确实出人意料。但,在敌人眼皮底下追求隐蔽性,也就意味着……

月桂将盾牌贴在墙壁上,按动反应装甲的手动触发电钮——

钢混材料的墙壁被炸出一个大洞,CVC指挥大厅映入月桂的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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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ARES新闻官室确认,CVC已于本日上午11时宣布投降。第十赛季北澳战区第一赛段已告结束,双方届时将在15分钟内实现彻底停火并关闭所有无人战斗单位。」

月桂坐在CVC指挥所外的废墟水泥板上,呆呆地望着天空中徐徐撤去的「猎杀巨浪」,身边是从地下掩体里鱼贯而出准备撤离的CVC军官们。她从袖袋里掏出一支烟,却怎么也摸不到打火机。

「借个火。」

一个垂头丧气的CVC军官替她点着香烟,跟上队伍往荒原的彼端走去了。

掩护滥民逃离的同时也将滥民当作诱饵,贝姬从一开始就选择了一条最接近她预想中CVC指挥所位置的路线。结果事情的发展果不出其所料……而这边逼迫CVC先投降之后,依然困在MSA腹地的茵克也就能安然脱身了。

环环相扣,缺一不可。

就是,真的累。

她扫开落在腿上的烟灰,之前的战斗让她的塑丝袜破了多处,白皙的肌肤从那些裂痕里露了出来,雨点落在上面,凉飕飕的触感一直传到腹股沟。

不过,有种别样的畅快感。

不是因为这场战斗能赚到很多钱,而是因为做了一些比赚钱更重要的事情。不算那些滥民的话,这场谁都没能发起正面攻势就结束了的战斗还拯救了多少人的性命?

想到这里,月桂站起身来,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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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回到餐厅时,只看到周围遍地都是战斗无人机的残骸,而餐厅却连一扇窗户都没碎掉。

帮茵克把满是尘土的「恐惧天使」停进仓库,交给查尔斯打理之后,月桂突然感到一股迟到的疲惫袭来,山地鞋从来没有变得这么沉重过。

打开餐厅通向前厅的门后,一阵香气扑面而来,瞬间削去了疲劳的大半。

「啊,辛苦了,来吃午饭吧。」

之前还在跟无人机战斗的贝姬,这时候已经换好了平时的衣装,简单地披挂着围裙,正端着一口小锅从后厨走出来。

守护后方的Capo也一刻也没有停过啊。

「大部分东西都收起来了,所以就拿现成的材料稍微炖了一锅。来,不用着急走了,停火起码要持续几个小时呢。」

这时候的贝姬,看起来真的很难跟一个靠区区三四人把整个战场搅个天翻地覆的指挥官的形象联系起来。

月桂脱下外套与挂具交给查尔斯,坐到桌前,往锅里巴望着。

那里面是典型的平民炖锅的景象,切成小块的鸡胸肉与土豆、萝卜浸泡在浓厚的白色汤汁中,一些绿色的香草点缀其中,将自身的清新气味与乳香味混在一起传递出来,尤其令大量劳累后的月桂为之垂涎。

分盘之后,贝姬又端出了一些被略微烤脆的切片面包,权当主食。

一勺下去,汤汁的浓厚程度比看起来的还要重一些,那是由奶油调和而成的奶汁,加入了简单的胡椒与盐,与适量的肉食相配的话能有效地补充热量。作为劳作之后的食物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几勺的温润之后,还能看到一些腌制过的豌豆藏在鸡肉与蔬菜之间,她记得这些豌豆,这是装在副食架下起第三层右起第二个玻璃罐里的、茵克用稀有的果醋腌制的成品,贝姬常在许多堂食上用它来作为配菜装饰。只是没想到用在炖锅里时,它的酸咸味竟然刚好能刺破几勺奶汁之后略微的甘腻,给人继续吃下去的耐力。

果然,无论是烹饪还是作战,贝姬都是最以人为本的那个。

令人惊讶的是,肉食的部分并非只有切成块的鸡胸肉,甚至还有手工撕碎的鸡丝。这些细密的鸡丝会携带更多的汤汁一齐入口,什么都不会被抛下。直到从身到心都被满溢的奶香填充得十足饱满。

「雁兰呢?」

忽然想起今天这场大戏的首席小提琴手,月桂问道。

「雁兰少爷还需小睡片刻,月桂阁下。」

查尔斯将空盘收走,回道:

「雁兰少爷一直不习惯在昼间工作,他的食品将会被单独留出。」

遗憾,酒足饭饱之后还能有可爱的男孩子陪在身边的话,实在是人间极乐。不过想到今天这场仗的场面,她就觉得自己离这个目标又近了一步。

趁着饭后的时间,月桂洗了个澡。餐厅只要再过一会儿就要充电完成了,差不多到午后时间就可以正式出发去城里补给,一般这样的休整和补给都需要数天的时间,这也算是难得的能离开ARES战场的休假机会了。

而兴奋感的另一部分则来自于,她对这座房子的好奇——她从来没有在轻型机动建筑里感受过它是怎么移动的。

几分钟后,浑身清爽的她穿着一件背心和短裙,踏着拖鞋,嘴里叼着一支冰棍登上了二层的阳台。这里平时用来晾晒衣物,因为一层的烘干机在她入职之前就坏了。所以今天所有的衣服被收起来之后,这里的视野从来没有如此开阔过。

荒原上依然四处都有黑烟升起,但已经没有了之前的紧张感,ARES场内的停火从来不会持续两天以上。所以在停火的这段时间里,战场内的感觉非常奇特。

忽然,月桂感到自己脚下的楼板在摇晃……

「准备起飞啦!」

刚睡醒不久的雁兰乘坐着他的万能椅子飘进三层的阁楼,在一扇视野开阔的窗前稳稳落地并与地面上的卡扣锁紧。在他面前的是轻型机动建筑的控制面板,而阁楼里的这一角,也正是这座建筑的驾驶室所在。

房屋一二层的玻璃窗都已经被折叠金属窗板阖上固定,屋里此时一片黑。因为之前给「恐惧天使」输电的原因,现在必须尽量缩减动力系统之外的用电,所以灯也没开——这也是月桂跑来阳台的原因。

四面的八个驻锄折叠收起,一阵强烈的振动后,升力涡轮的噪音变得越来越大,卷起的风也吹进了阳台,将月桂的刘海吹得扑朔翻飞,她很享受这种感觉。

没一会儿,月桂感到脚下的地板一瞬间从高频率的小幅度振动转成了柔和的、如同船只甲板一般的晃动。随着地平线变得越来越远,呆呆地含着冰棍的月桂意识到,她在飞。

「哈……」

惊喜的气音不受控制地从喉咙深处传出,大地正越来越远,整个原野在她面前不断铺展……

「哈哈……」

飞咯!

她紧抓面前的栏杆,不由自主地踮起脚尖儿蹦跳着,比雁兰更像一个小孩子。空中的乱风吹进背心之内,在她清爽的全身上下流淌,此刻,她觉得自己成为了风的一部分。

畅快之极。

萤火虫飞越那些倒塌的废墟、空无一人的战壕、遍布弹坑的荒野,最后来到滨海公路的上空。一望无垠的大海毫不客气地取代大地、占去了月桂的视野。

「电量可能不太够,我们在这里转入轨道行驶吧。」

雁兰操纵房屋降下高度,对准滨海公路一侧的轻型机动建筑专用钢轨。磁力校准装置自动将钢轨精确地嵌入房屋底板的导轮模块,又是一阵晃动之后,萤火虫餐厅成功地转为了轨道行驶。

脚下的地板离开了天空中的悠哉,在轨道上滑行的触感能直接传到月桂隔着拖鞋的脚丫上。

虽然还没飞够,但已经足以让她回味许久了。她双臂据在栏杆上,又将下巴垫了上去,观赏着公路上的车辆,迫降在海岸上不知多久的战斗机,和远处新达尔文巨城宏伟的天际线。

「虽然看上去很近了,其实还要跑一整个下午才能到城里。」

茵克依旧叼着一支没点燃的烟,登上了阳台。

「那些大楼都至少有几百层,立交桥都有十几层,所以,那些大得不得了的剪影只是看起来近,实际上还很远呢。」

月桂看了茵克一眼,嘴里舔漱着冰棍剩下的塑料棒,一时不知道应该提起什么话题,只好继续观赏滨海公路的景色。

「我们啊……你也许早就猜到了,以前也是在ARES里混饭吃的。」

茵克靠上栏杆,遥望着海面,似乎是要兑现之前的诺言了。

「不管是Capo,我还是雁兰,一开始都不在同一个阵营……你听说过第六赛季的‘斯瓦尔巴血祭’吗?」

「嗯~嗯?」

只有在这个时候,月桂才会变得这么懒,懒到即便知道一些答案,也不想去记忆了。

「那场在冰天雪地的北极小岛上展开的大逃杀规则战,所有人不分阵营,只要组成队伍活到最后就好了。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

海面在往西边赶去的阳光斜照下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外衣,随着波浪不断地飘动着。

「结果没多久就碰上了暴风雪和电磁风暴,不要说旅蜂了,连ARES自己的信号都无法传递进来。结果就是……从一场真刀真枪的游戏,变成了真刀真枪的生存。除了偶尔空投补给来引人争抢之外,ARES甚至没打算派人来救援,也许是因为等风暴过去之后,观众会更想看真正的求生者的死相吧。」

茵克拽了拽眼罩,把它摆正。

「结果,一等就是两年。」

「两年!?」

月桂惊得磨牙棒都差点掉到了地上。

「是啊,两年……只要还没决出胜负,ARES是不会来的。一直到最后,我们五个人组成的队伍活了下来……然后我们就成了英雄,一时的。我们被宣传成斯瓦尔巴血祭的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精英,实际上根本没有什么尸山血海,大部分人都是冻死饿死的。我们能活下来,还是因为那里的滥民帮了我们罢了。」

「这就是要帮助滥民的原因?」

茵克点了点头。

「滥民肮脏,身上带病和寄生虫,没受过教育……但他们有一个铁打的品质:有恩必报。我们当时只是碰巧从其他的抢劫犯手里救了两个滥民,后来,就一直受他们照顾了。他们教我们怎么在那种环境里生存,怎么获取食物,还给我们报信……」

月桂听得有些楞,她的手在背心的肩带上摸索着,取下那枚从锻工S处得到的小饰品——一小片鎑合金,被打磨得歪歪扭扭,只能粗略地看出它模拟了某种花的形状。

「不过,也不能全都归功于滥民就是了,我们五个人能活下来,也是因为我们都是当时战场里某一领域的最强,最后撑过了自然的选择罢了……毕竟不够强的家伙,根本混不到斯瓦尔巴岛这个阶段,就死在更低级的选拔里了。」

「在这种世界上,只靠强大没办法活下去——这就是我们在那座岛上学到的东西。后来DRS从MSA和CVC手里收购了我们的合同,组成了专门猎杀敌方ACE皇牌战士来赚钱的小队……我们做得很在行,在行到再也没人敢上榜了。Capo就知道,我们得滚蛋了……」

茵克回头对她笑了笑:

「不过滚蛋的原因不只是ARES的暗示,我们五个人只有三个跑来开了店,里面还有别的故事就是了……别的故事……」

他望回海面,远远地看到了什么,抬起手臂遥指海平线:

「就下次再说吧——我都差点忘了,今天有千禧城入港式啊!」

顺着茵克指的方向望去,月桂也远远地在海平面上看到了一座城市的影子——一整座漂浮在海面上的城市,正在向着新达尔文的方向缓缓航行。

月桂还记得这是什么。

「千禧城(Millepolis)」——在海面上四处游弋的移动城市,与巨城相比并不算大,却设施齐全。它们在海面上追逐温暖的季风而行,躲开酸雨云与电磁风暴的路线,一年四季永远都是春天……这样的漂浮天堂,自然是A阶公民专属的。

换句话说,「千禧城」也是60年代以来阶级隔离政策的具象化,穷人和中产被遗留在拥挤不堪的巨城里承受着气候劣化艰难度日,永远不会与住在千禧城里的UN高官和AEF高层有任何交集。

而世界各地拥有千禧城嵌岸设施的巨城,时不时会接待各个千禧城的靠港补给。穷人们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有机会从远处一瞥富人区的光鲜亮丽。

「这座千禧城,应该是74年下水的‘五月花岛’吧?也许我们有机会路过看一眼,运气不错……好了,我去检查下减震箱。可别在外面呆太久,会着凉的。」

发表了一番感慨后,茵克收起原样未动的香烟,回到屋里去了。只留下月桂与海风相伴,遥望着夕阳下千禧城的剪影。

莫名地,有种即将被吞噬的感觉。

就像嘴里的塑料棒被自己吞噬,这条公路尽头的城市也在吞噬着什么才能生存下去。

冷却的太阳尚且只有一半浸入大海之下,新达尔文那五眼六色的霓虹灯就迫不及待地争奇斗艳起来,用自己纸醉金迷的洋红色与夕阳的金色争夺起了天空的支配权。

这就是城市啊……

月桂光滑的肩头,逐渐落上了傍晚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