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新达尔文后的第二天一早，餐厅的正门被敲响了。
月桂揉搓着惺忪的睡眼，一边哈欠连天、一边将滑落的背心肩带提上肩头，踢着松垮的拖鞋来到前厅，习惯性地挂上一把霰弹枪，然后开始着手拆卸正门玄关处的窗板，刺眼的阳光瞬间涌进了昏暗的内室，糊了她一脸。
等到双目逐渐适应这亮度差之后，一张如同木偶般的脸庞忽然贴上了窗户……
瞬间，她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伊……噫！！！！」
这就是今天为什么大家都早早就起了床的原因。
6分钟后。
「雨果先生……在准时这方面一如既往的无人能敌啊……」
一层的窗板已经都卸了下来，清晨的慵懒光线洒满了前厅。同样睡眼惺忪的贝姬随意地穿了一件长卫衣，套着围裙，正将一杯热茶放到吧台上，全然不介意在这位客人面前袒露白皙的双腿。
而坐在吧台前的这位陌生人则板板正正地穿着笔挺的修身西装，在随身携带的记事本上记录着什么——即使他完全可以记在内置的存储器里，但他还是希望手上这支油亮的钢笔能派上用场。
惊魂未定的月桂一边将避震箱里的物品拿出来摆在原来的位置上，一边不停地偷瞄这位客人。从远处看的话，他只是个身形格外修长的高个子罢了，但靠近来看，马上就能看出不对劲的地方——他的皮肤泛着无机物的质感，双目没有任何感情，在所有的手指上都能看到裸露在外的球形关节，简直就如同一尊等身大的木偶一般。
简直让人怀疑这是一台机器人。
然而UN在2052年颁布的《禁止仿生人法案》已经严禁所有企业设计与生产一切与人类有95.4%以上特征相似度的机器人。那么，这位被贝姬称呼为「雨果」的男子，就只可能是一个拥有木偶般义体的人类了。
远远望着雨果那垂在背后的墨绿色长辫，月桂感慨着……即便是最便宜的机械义体，最起码外皮也是一整片完整的仿生塑胶制成的。变成这副样子，只能是来自其本人的恶趣味吧。
「驻锄需要维护，电力系统和承重结构需要检查，内部漆面也需要检查……」
雨果一项一项地记下萤火虫餐厅需要的修整项目，仔细地就像这是属于他的房子一样。除了这些之外，餐厅需要的合成食品、燃料、调味品乃至雁兰需要的电子元件都能交给他来负责，仿佛这间餐厅对他而言没有任何秘密。
「升力涡轮的情况恐怕也需要重新评估，在ARES那样的地方活动的话，保险起见，任何部件的寿命都得按城市环境的三分之一来算……对了，九点钟开始补充水箱可以吗？」
表达性的提问，只是要对方注意在注水时留人罢了。雨果记下了所有的项目、喝了几口贝姬的茶后刚准备离开，忽然被茵克叫住了。只见茵克鬼鬼祟祟地来到雨果身边，凑近了问道：
「‘那个’……能再搞些来吗？」
雨果听罢朝窗外望了望，确定没人注意这边后，回答道：
「最近有点不好办，千禧城入港的这段时间里到处都是企警。就算是我们这样的公司也不能让他们永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啊。」
「是这样吗……之前可是狠狠地损耗了一波啊……」
在茵克的乞求之下，雨果又四下望了望，更贴近了一些说道：
「天黑之后去'油壶'那儿一趟，他们应该还有从苏拉威西搞来的二手货。」
茵克默契地点点头以示感谢。雨果将记事本和钢笔收进襟袋，推门而出——在那个瞬间，他用余光瞥了月桂一眼。
那一眼却是被月桂完完整整地捕捉了下来，在那随意的眼角之下却是十分专注的眸子，简直就像……确认寄存的什么东西是否完好一般。
月桂紧紧抱着手里的拖把杆，直到他完全离开。
「易居公司高级客户经理」，贝姬是这样介绍雨果的。这个头衔在全球的机动房屋售后服务业界内都是金字招牌一样的存在，只要是购买了这家公司的房屋，高级客户经理从此就会是你非居家的管家，无论是救援抢修、紧急燃料补充还是空投物资，哪怕你的房子远在地球另一边……这类调度对雨果这样的人来说都是小菜一碟。
然而，真正让他们打响名声的是他们最严格的保密性。从萤火虫餐厅这样的合法店铺，到流窜匪帮的移动老巢，只要服务合同还在，他们就会忠实地站在你的事业一边，尽全力满足你的所有需求。
「这才叫tmd专业团队。」
所以，茵克如此称赞道。
贝姬把围裙解下，对着门外的晨曦舒展着腰身，久违地感到放松——
「难得进城一趟，今天出去购物吧。月桂也需要添点衣服了~」
一听到这个，月桂来了精神。
哦？买衣服？雁兰会一起吗？
他没法站立来着，需要我到试衣间帮忙吗？
呀……真麻烦啊……但如果是Capo的要求的话……
「噢！有件事忘了提醒……」
突然那张木偶般的脸又出现在了门口，吓得月桂全身的汗毛又竖了起来——
「檀小姐一个月前也被调来新达尔文了。」
撂下这句话之后，雨果才真的离开了。
结果，一直到这天的下午，萤火虫餐厅里都没人能如愿以偿地出去买衣服。
月桂敲开了贝姬房间的门，将晚餐端了进去。只见屋里一片昏暗，平时威风八面的贝姬这时候正从头到脚裹着一条毯子坐在床上，把关得严严实实的百叶窗扒开窄窄一条缝，从那里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外面的喧嚣。
那是这么恐怖的人物吗……
「Capo，晚饭……」
「ffff……放在那里吧……」
说完，从毯子里递出了一串钥匙。
「……让茵克带你出去转转吧，就不要管我了……」
月桂接过车钥匙，带着原封不动的一头雾水慢慢退了出去。
片刻之后。
「檀吗？」
一边引导茵克把贝姬的LMC-22跑车从仓库里开出来，月桂终于找到一丝能够发问的空气了。
「离开房子之后再告诉你吧，我怕Capo听到我们说话的声音又该躲到床下去了。」
现在正是日落时分，他们所处的这片空旷的广场名叫「浪客Park」，是易居公司在世界各地的城市里设立的机动房屋补给站之一。这里的地面上有着许多五颜六色的引导线，以及嵌入路面的机械装置——前来修整补给的机动房屋就固定在这些机械底座上，同时也就连接上了电网和水网，可以方便地充电以及补充储水。
当前来修整的机动房屋多的时候，这里就会变得像是一个临时搭就的小小社区。但不出几天，它就又会变回那副空旷的模样。
被引擎声提醒过后，月桂跃进跑车的副驾驶，将有些僵硬的脊柱舒舒服服地埋入包裹式的座椅中。不一会儿，他们开上公路，舒适的风从耳畔吹来。
「檀……直说的话，是Capo的前女友。」
噢……女友。
嗯？女友？
从茵克的侧脸上没有找到半分戏谑，月桂就没有再问些多余的问题。
原来是这样啊……贝姬身上那奇特的气质。
可怜的利亚姆。
「Capo当初似乎是不辞而别跑出来参加ARES的。当然，Capo进入ARES之前的的事情我们知道的并不是很清楚。我们知道的只有Capo很在意同伴，能让她抛下恋人去那种粪坑过日子，肯定另有原因吧……」
茵克又含上了那支没点燃过的烟。
「肯定不是因为钱，只能这么猜。」
一路上，月桂被巨城里的景象一次又一次地惊呆。不管是一眼望不到顶的高楼，还是本以为在地面上跑、不一会儿却发现路面下方还有上百个楼层时的震撼，都让她紧抓着车门的边缘不断叫绝。更别提那一路上不重样的各种霓虹灯与全息广告了，从脚下的几百层寸土不让地一直堆叠到头顶的几百层，整个城市弥漫着青绿与洋红的色调，直教人眼花缭乱。此时在副驾驶上的月桂，活像一条初次坐车出门的哈士奇。
在震撼了个够之后，月桂才想起了之前地话题，接着问道：
「那个檀……是个很可怕的人吗？」
茵克用鼻音笑了笑，回答：
「‘她是这世上最温柔慈爱的人，离开她十分钟就会觉得冷。’Capo是这么回忆她的，再问下去的话就要哭出来了……这世上能让Capo红了眼圈的事情可不好找。」
月桂挠了挠头，从各种角度去品味……
那为什么要恐惧成那样呢？
「每个人都有软弱的时候，Capo又是个讨厌软弱的人。如果讨厌自己的话，你还敢见人吗。」
恋爱真是难懂啊……
在转过了蒂尔多涅财团那高耸入云的分公司大楼后，原来被遮挡的海岸线再次出现在月桂的视野中。而在那里，有着一些明显不同的东西——
将整个海岸线削成规整的直线，打入绵延十几公里的接驳装置。而现在，与这些接驳装置紧紧相扣的，正是那宛如另一个世界来的方舟——
「千禧城」。
在那漂浮之城上，罕有新达尔文常见的百层高楼，所有建筑都被艺术家规划得井井有条且美观，许多罕见的、甚至已经在野外绝迹的植物在步道边郁郁葱葱地生长着。远远望去也绝无令人眼花缭乱的霓虹灯，取而代之的是精心设计过的分布式城市照明。整座城市都散发着宽松、整洁、慢节奏的氛围。
通向海岸线的视野再次被高楼遮挡，月桂不得不把目光移回到几步之外的现实——现在已经接近市中心了，时间是7时30分，车道上的车辆也越来越多。走了没一会儿，面前的红灯亮了，紧接着，十字路口面朝这边的空气里闪烁出一个全息障壁，拦住了车流。那障壁上用多种语言提醒驾驶者减速停车，其尺度之高大，远在百米外的司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而除了提示文本与禁行倒计时之外，也没有放过任何一点显示广告的空间……专为交通全息障壁的规格而设计的广告寸秒寸金，使出浑身解数吸引着司机们的目光。
在这个时代，不要说等红灯会无聊了，你甚至很难在广告轰炸之后想起怎么松开离合器。
月桂费了一番功夫才把注意力从那夸张的车险广告上拽开。车道之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已经从工作场所离开，聚集在街边的餐馆用餐——说是餐馆，其实只是步道上的一块摆放着塑料桌椅的长条形区域，上面勉强扣着一个饱经沧桑的塑料雨棚。在这里也没有任何店员，只有一面长达五十米、一人多高的自动贩卖机在同时为上百个疲惫的灵魂提供着「丰盛的大餐」。
启动望远模块，月桂能看清自动贩卖机上那些闪烁着触屏面板，每一个上面都显示着一种佳肴——起司汉堡，番茄肉酱通心粉、寿司、鸡蛋灌饼、打卤面……虽然大部分都是速食，但种类绝对令人眼花缭乱。人们只是走过去，按下自己想要的菜式，然后从底部取餐，找个桌子就可以开始补充能量——吃完，滚蛋，接着就是下一批，一直到第二天凌晨。
是的，按下去，弯下腰马上就能取餐，指静脉认证扣费的速度比这还要快十分之三秒。
别的不论，在餐馆工作了个把星期的月桂起码也是知道，一秒之内是做不出鸡蛋灌饼和打卤面的。
在所有的取餐口后面连接的都是同一样东西——蒂尔多涅合成营养基质，不一样的就只是不同口味的添加剂罢了，如今地球上九成九的人口都是靠着这个在养活着。因为「死人越来越少，嘴巴越来越多」。
这也是被永生所稀释的东西之一。
终于，路口的全息障壁熄灭了，吵人的广告音乐也戛然而止。茵克赶紧一脚油门带着月桂通过了这个路口，而在之后的路段两旁，这样的「餐馆」数不胜数。他拐进一条巷道，绕开前面的又一处红灯，转入更靠近海岸线的一条车道。在这里，月桂终于又能看到海岸了——更靠近了千禧城一些后，月桂发现在千禧城周遭的一大片海水都有些异常地发白。
「茵克，看那些海水！」
孩子一样指给茵克看的月桂，发丝被风拂动着贴上嘴唇。
「哦，那是垃圾堆，千禧城经过的地方都会有的。」
「垃圾堆？从……那样的城市吗……」
月桂有些讶异地望着漂浮在白色海水之上的千禧城，从这里看的话比刚刚又大了一圈，但依然整洁如故。
「就算是放进分解机里再加上漂白粉，A阶公民屙的屎也不会变成白银啊。」
月桂的嘴唇一开一合，呆望着海面不知道该如何评论。
突然，挡风玻璃被从前方飞来的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幸运的是并没有造成什么损伤。茵克减缓车速，远远望去……只见这条路的尽头闪烁着火光，微弱的嘈杂声也随风传来。
「真要命，这里也有啊。」
茵克挂上倒挡，探出车窗向后观察着，没等月桂发问，他就解释道：
「我就知道千禧城靠港的时候堤道附近一定有人闹事，我们得换条路了。」
望着那火光越来越远，月桂银币般的眸子里，闪烁着迷惘的漫光。
城市，搞不好比战场还要复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