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公平!!我们要工作!!」

此刻,千禧城靠岸后接驳上来的专用车道附近已经被企业警察拉上了长长的封锁线,他们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这时候,他们正以镇暴车辆组成营垒,排开人墙与三个方向的抗议人群对峙着。

「停止压榨!我们需要休息!!」

而抗议者这边也不甘示弱,他们点燃垃圾桶,架起路障,向企警的人墙丢掷杂物。人群里打着各种各样旗号的都有——反对机器人抢占工作的扳手党,反对18小时工作制的半机械码农,主张义体降价的中年人,要求UN政府调查AEF资产的大学生,要求企业福利兑现的伤残ARES老兵……

他们知道千禧城里住着的都是权贵,只有在这里呼喊,他们的声音才有可能上达天听……尽管那条通向千禧城内的折叠堤道,长达一公里。

这场示威从千禧城入港以来一刻都没有停过,道路已经被人群封堵。鉴于目前的形势,今晚也没有千禧城的居民愿意来到外面。只有巨大的全封闭式管道从千禧城的水下部分伸出、连接着新达尔文的地下接驳设施,从这里面,千禧城将接收来自岸上的巨量必需品物资。

哪怕岸上自己也不够用。

所以这些物资调配所出口的位置都被严格保密,里面四处都是安保人员。

现在,千禧城正门这条路口的混乱已经闷燃了将近20个小时。双方都有点失去了耐性——但抗议者们依然谨慎地拿捏着那条红线,这样企警就不能毫无理由地用暴力驱逐他们,至少那是不合法的。

所以,抗议人群只是保持着人数上的优势,不停地向企警进行着口头攻击。

「……再这样下去就没完没了了,动手吧,做得像样点。」

从通讯中接到这样的消息后,在暴乱人群后方坐在人行道上换班休息的抗议者之间,有一个稍显纤细的身影站了起来。她像许多抗议者一样穿着抗酸雨衣,兜帽的帽檐拉得低低的,没人能看到她的脸。

她往示威的前线走去,一路上经过那些大口灌着饮料的疲惫抗议者,拨开那些高举标语的人们,挤进抗议人群的最前沿……终于,企警的人墙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她从雨衣下掏出一个罐状物,用打火机点着,助跑几步猛力地向企警们丢去——几秒后,人墙之间轰然炸开一个豁口,震天的巨响把双方都吓了一跳,有几个企警当场倒地不起、血流如注……

「致命武力!这是一场暴动!逮捕他们!!」

指挥官的命令回荡在路口之上,装备精良的企警们马上便朝着抗议人群冲杀过去。组织不足的平民哪里是他们的对手,顷刻间就在大盾与皮棍的重殴之下溃散奔逃,丢下十多个抗议者被企警按倒在地,完全失去了抵抗之力。

而那个稍显纤细的身影在这一派混乱之中悄然隐入了企警黑潮的后方,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镇暴车辆围成的营垒之中。

「呵,做得还挺像样的嘛。」

她拨开几个冷嘲热讽的条子来到车厢边上,脱下雨衣,露出一身便装和一头乌木般的黑发,有些瘦弱的身形在周围人高马大的企警之间是如此地不协调。

「干得不错,东西可以还给你了。」

警队指挥官一边冷笑着,一边从车里摸出一台旧式数码摄像机。没等他递过来,黑发女性就一把将它夺下,望着空空如也的存储器页面,她斜过眼角鄙夷地望着那个毫无愧意的警官。注意到她的眼神后,他开口说道:

「我们的交易是你帮我们做件事,然后我就把东西还给你然后放你走。可没说过你拍的那些狗屁不通的照片也能还给你……你们这些阴沟小报记者整天只想着拍些哗众取宠的垃圾放到网上,我这可是为市民净化环境呢。」

她受够了企警的强词夺理,径自摘掉通讯器往那男人脸上一扔,往唇间塞了一支烟,然后从车上拿过自己的外套披在肩头,转身准备离开。

「哎,听着!」

警队指挥官的嗓音提高了数个八度,用手里的橡皮棍敲打着车门,让本不打算回头的她也不禁被镇住了脚步。

「今晚的事情,要是我之后在什么地方看到了,可别指望我给你第二次机会。」

他把棍子插回腰间,换了一副虚伪的温和口吻:

「在那之前,我可以装作不知道是谁往警察身上扔了雷。」

---

驱车绕过骚动地带之后,茵克发现,他们还远远没有脱离麻烦。

被企警打散的示威者们向广大的街区四散而去,许多原在示威行列后方的人们边跑边四处散播着「警察开枪了」「警察投掷了炸弹」之类的流言。许多还在街边用餐的市民闻讯也加入了抗议者反击的行列,一传十、十传百,很快,附近几乎所有在街上的市民都聚集了起来,乌泱乌泱地向堤道方向涌去。

这胆魄跟茵克印象里的新达尔文市民可完全不同……

「要命……这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变成这样的,不知道我们离开的这几个月里发生了什么……」

茵克谨慎地驾驶着车辆在人群之中缓缓逆行,尽量不引起人们的注意……好不容易驶离人群聚集的街区后,他立刻加快速度,窜进了附近又一条漆黑的巷道中。

「不好办啊,这样下去会变成全城大狂欢的。」

待到外面的嘈杂声逐渐远去,他伸手往座椅下面探了探,摸出两支手枪,将其中之一递给月桂,清了清嗓子说道:

「我们现在去把今天的正事办了,然后赶紧回到店里去,等这座城开始热闹起来可就寸步难行喽。」

「正事?」

月桂接过手枪,稍微拉开套筒确认了一下上膛状况,然后把它揣进了外套里。

「雨果那里搞不来的东西,得靠我们自己了……喏,前面就是。」

向前望去,只见这条被夹在两座高楼之间的阴暗小巷深处,存在着一点扑朔明灭的灯火。

「从这里开始下车用走的吧,停太近的话可不保证出来的时候还能剩个轮子给我们……」

虽然还没搞懂茵克指的是什么,月桂还是听话地下了车,加快两步与茵克并肩在这暗巷里前行起来。事实上,月桂不觉得现在需要手枪,因为她的战术驱动并没有在这周围探测到什么威胁存在,但是能看到许多来自不同人、甚至不同生物的DNA物质残留——周围的墙根遍布尿渍,呕吐物,来自各种人造腺体的分泌物、血迹……

这里的垃圾也从来没人收拾过。在地面上,新报纸盖着旧传单铺了厚厚一层,稍不注意脚下就会滑倒。许多歪歪扭扭的落水管从高处伸下来、滴下肮脏的酸雨与灰尘混合液,将废纸堆变成不可名状的灰色泥潭。两侧的墙壁上遍布各种不堪入目的涂鸦,无数的空调外机一直悬挂到头顶数百米的地方,到处都有死蛇般的管线挂着厚厚的灰尘在晃荡,徒留一线遥远的洋红色天空给那些依然不愿被泥潭淹没的人们。

新达尔文的裤裆——用茵克的话来说,就是这样的地方。

他们逐渐接近了那存在灯火的一段巷道,那里存在着一些明显不适合开在大道两旁的店铺——赌场、按摩室、典当所、占卜摊——不消说,都是些受「暂时非非法基层自治团体」保护的产业。

蹲在道路两旁吞云吐雾的半机械混混们盯着两人走过,对着月桂的双腿吹口哨,但没有做些多余的事情……如果她身边没跟着一个独眼男人的话,情况大概就不同了。

「不要对上他们的眼神。」

茵克目不转睛地说道:

「前面就是了。」

两人转进一个潮湿阴冷的楼梯间往下走去,这里只有些老旧的灯条在提供着脏兮兮的黄光,阶梯两侧隔三岔五就能看到席地而眠的人。

「油壶酒吧」。

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即便它看起来只是一扇挂着铜牌的脏兮兮的木门。

「一会儿,让我来交涉。」

茵克隔着外套摸了摸藏枪的地方,确认准备好之后,抬手推开了大门——

「我可去你@#¥%……」

大门刚打开一道缝,就见一把钢管椅横飞而过,一阵乱七八糟的碰撞声后,屋里那没品的流行音乐声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你们他娘的是谁?」

一个像查尔斯那么大的管家机器人飘了过来拦在两人身前,身上到处是铁皮补丁,说话也全然没有查尔斯的体面——

「如果是来找茬的,我现在就用压力炮干烂你的狗脸。」

那啥,后面还在打架呢……

「这不是二蛋么,才过去多久,补丁都多到认不出你了~」

机器人贴近了些,伸长摄像镜头仔细地扫描了一遍茵克的脸后,意味深长地回答道:

「茵卡·达尔顿……」

它的空气炮模块收回到了外壳之下:

「……好好守‘规矩’,免得老子亲自干掉你……老大就在里面,下次别带着婊子进店。」

月桂当即想要把这嘴臭bot当球踢,但茵克马上就握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拉进了店里。边走,她一边回头想作鬼脸,却想起自己做不出表情,只好恶狠狠地瞪了它两眼作罢。

这间开在半地下室里的「油壶酒吧」明显不是为那些喝曼萨尼亚的人开的。那些嘎吱作响的圆桌旁尽是帮派分子、偷渡客,还有很多有黑帮门路的ARES士兵——只有在这里能看到的绝景之一,莫过于MSA和CVC的人坐在同一张桌前醉醺醺地称兄道弟。

被叫做「二蛋」的机器人并没有去管打架的那一对,因为显然有一方已经只剩被骑着捶的份,不会再造成什么设施损伤了。

「……他就是那么说的!就是那么说的!今年营收不好,所以下一个赛段打巷战,我说我也不信,他就非要……」

「北澳战区去哪找打巷战的地方?那个千禧城吗?AEF骑在UN脖子上拉屎也要有个限度,别逗了……」

一路绕过无数嘈杂与烟气,被茵克紧抓着手腕的月桂,终于来到了一座脏兮兮的吧台前。

「哟呵……茵卡达尔顿,稀客。」

甩掉茵克那只没轻没重的手,月桂揉搓着手腕,从他背后探出脑袋,得见了二蛋口中的「老大」的模样——那是个身形宽阔的男人,深色皮肤,兼职店长和酒保。而他最引人注目的特征,还是从背后伸出来的四条机械臂,配合他身上的原装货,一共有六条臂膀在同时摇晃着三个调酒壶。

「别来无恙。」

与茵克寒暄完,他的眼神落到陌生的月桂脸上,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忽然换了副假怜悯的神态。等他开口说话时,态度倒是比二蛋要礼貌多了:

「我是艾萨克·塔卡奇,绰号油壶。初来乍到,来杯本店特色?」

「咳咳,油壶,她还不太适合……」

「否则今天没得谈,拒绝东道主的盛情款待可不合‘规矩’。」

「油壶」瞪了茵克一眼,背后机械臂将三个调酒壶都丢给了二蛋,转而从水龙头下面捞出一个新的……他往壶里倒入一些廉价的威士忌,又从酒架上取下一瓶月桂很熟悉的餐前甜利口酒,和一个茵克很熟悉的绿色小瓶——那瓶身标签上的绿色魔鬼印花挑明了它的身份——重度苦艾酒。

干,他要做那个……茵克已无法阻止,只能做好一会收拾烂摊子的准备。

只见「油壶」将三种酒混合后阖上壶盖,开始有节奏地摇晃起调酒壶来。此时六根臂膀都只为这一壶酒而服务,只见那壶在他的六个手掌之间来回跃动轮转,比魔术更迅捷,比杂技更灵巧,引得酒吧里的人们纷纷喝彩起来——他们都知道这壶酒意味着什么,这是给每个初与‘规矩’搭上道的人的欢迎式。

一整套晃酒表演结束了,一个宽口玻璃杯被放在月桂面前,那么接下来就是倒酒了……

吧?

当然不是,还没完呢。

油壶把充分晃匀的调酒壶往桌上一放,弯腰在吧台下面摸索着什么……最终,他风风火火地抬出来一杆颇有年头的俄制步枪,吓得月桂当场要把右手挪到外套里的枪柄上,但被油壶一个手势给制止了,只好继续满头问号地看他继续表演。

油壶又从吧台底下摸出一个脏兮兮的弹匣卡到步枪上,拉栓上膛,瞄准角落里一个千疮百孔的广告牌——上面印着现任总统的脸和他的竞选标语——猛地搂火哒哒哒地打出一个十发连射。老式子弹的巨大爆响声在空间逼仄的酒吧里被放大了N倍,弹壳肆无忌惮地飞向酒客的脸,烫得他们呲牙咧嘴却不敢发表任何意见。直到打完很久,月桂的耳朵里依然在嗡嗡直叫。

然而,油壶没有给任何人喘息之机。他赶忙卸掉弹匣并退膛,迅速拆掉机匣盖与前部固定节,用机械手将还在冒着热烟的枪管拆了出来,枪口凑上玻璃杯的杯沿儿……随后,他用另外几只手打开调酒壶的壶盖,将混合好的鸡尾酒从枪管后部灌入。刹那间,酒精在滚烫的枪管里燃烧起来,酒液伴随着烈焰从枪口流入酒杯。

待到火焰熄灭,枪口不再滴下酒液,那伴着醇香味、甜香味、艾草味、枪油味和硝烟味的「本店特色」冒着青烟正式完成了——

「我管这叫‘枪油曼哈顿’。」

话音刚落,便引起了一片喝彩与掌声。

茵克叹了口气,牢骚道:

「还是一如既往的有害健康啊……」

「说什么傻话呢。」

油壶把枪管塞回枪身,回呛道:

「这屋里的人像是有任何一个能活过50岁的样子吗?」

茵克举手投降,转向月桂:

「不用勉强自……」

话还没说,茵克发现,月桂的酒杯已经空了,而她还在傻乎乎地用袖口擦着嘴角……

「啊哈哈哈!干得好!这样就能好好谈了。」

油壶拍了拍月桂的肩膀以示赞赏,酒吧里重回喧嚣。茵克长叹一口气,这下不知道要不要跟Capo汇报这件事了。不过事已至此,还是赶紧顺水推舟把正事办完吧。他凑近油壶,低声问道:

「艾萨克,我听说你手里还有点‘那个’。」

「听谁说的?」

「易居的人。」

「嗯……」

趁着油壶考虑的空挡,茵克不停地用余光关注月桂的状态。好在她现在只是呆呆地坐在原处,依旧毫无表情,看起来有点没精神——不常喝烈酒的人都这样——总之,还没什么异常反应出现,这让他稍微放心了一点。

「没错,我是有批新货,从北边儿来的……」

油壶也凑近茵克,紧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最近条子搜得紧,但也不是不能发,就是弟兄们得费点功夫……」

茵克侧过脑袋四下望了望,撑开肩,对着油壶稍微掀开外套的襟口——只见从那内兜里冒出一点头的条状物,正闪烁着金灿灿的光泽。

油壶瞅了瞅它,又瞅了瞅茵克,沉默片刻后,终于笑逐颜开——

「很好,一会儿跟我去后面挑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