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隶者协会施行严格的宵禁制度,虽然明知贵族会来,但我们还是得回到“蜂巢”待命。

就在我躺在草垫上,为即将到来的事情出神之时,我听到来自身旁的浑厚嗓音。

“我听说了,你在结算所说的话。”

说话的人是巴巴克,在他身上,丝毫感受不到一周的狩猎带来的疲惫。

“嗯?”

我不由得坐直身子,传言的速度,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快。

“中上阶隶者里面,有我的熟人。”

“...怎么说呢,真的是振聋发聩,哈哈哈哈!我越来越觉得你是个有趣的家伙了!”

巴巴克大笑着拍了拍我的后背,过了好一会,他才缓过气来。

“但是啊修瑟,你听我一句劝,那种话题,还是放在隶者协会看不到的地方说吧,这次我们可以为你保守口风,如果被协会...甚至是贵族盯上,你的日子可不太好过。”

他继续对我告诫说:“我对你说的话很有兴趣,可不要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

“谢谢,我以后会注意的。”

我的脊背一寒,随后诚挚地向他道谢。

“嗯,好好休息吧。”

说完,巴巴克侧卧在地,不再与我交谈。

从巴巴克与中上阶隶者的联系来看,他的实力,应该远非于此,刚开始是我猜错了...安插在下阶隶者中的人,是这样一个定位吗?

黑夜中第一个露头的火苗最容易被踩灭,这个我明白,但是如果没有火光,身处黑暗的人们也会看不到希望。

眼下时机未到,还是稍加克制吧。

……

“来了么?”

从地面传来甲胄碰撞的叮当响声。

没一会,全服武装的兵士出现在门口。

“?!”

看到他们,原本嘈杂不堪的房内瞬间静默,隶者们纷纷站起来,不安的气氛在此弥漫。

“传贵族令!新人隶者达拉布、礼萨、修瑟、阿塔尔,立刻来礼堂,谒见你们的主人!”

为首的兵士展开似是名册的皮纸,清点应处于此的人们。

宣读完成后,兵士长又提声问道:“人在吗?”

“在这里。”

被点到的几人举手示意,走上前去,我也跟在了他们的后面。

走之前,我回头看了眼巴巴克,他仍巍然不动的卧于草垫之上,对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反应。

这样的程序,他早已见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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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堂位于隶者协会中央堡垒的二层,而“蜂巢”就在堡垒偏僻处的地下。

礼堂之内,隶者队伍已被分片隔开,排列于两侧,我们小队被分到了人群外侧、比较显眼的位置,我们在军士们的斥责与拳脚下保持齐整,以此迎接贵族。

在我与对侧隶者之间,精致的红毯由楼梯口一直铺到主台前,而在主台上,用以彰显身份的不同座椅由中至外依次排列。

“不准东张西望!”

侧边的军士对我发出呵斥。

在心中暗骂一句,重新直视前方。

“贵族大人们来了,都跪下!”

礼堂入口的传令。

“跪下!”

感受到军士的威压,我身旁的隶者纷纷选择屈服,弯下自己的膝盖。

“嘶...”

不屑地深吸一口气。

“队长,在这里还是...”

依布担忧地细声对我说。

也罢。

我眼睛一闭,跪服下去。

与此地的死寂相反,楼梯那侧,传来的是愉快的交谈声。

在众多甲士的拱卫中,法尔斯的贵族们粉墨登场,他们或着华服或披裘衣,酒气扑鼻,似是刚举办完宴会。

贵族们经由红毯信步行至台上,视线不曾往我们这瞥过一眼。

我看到,没有人去触碰正中那张金椅,法尔斯的酋长并没有来。

隶者协会的军士也被贵族带来的甲士尽数替换,我用余光看到,除传统兵刃以外,他们无不佩戴着魔导具似的武器。

无论是装备的精良和个人的实力都属上流。

贵族的亲卫队吗...?

良久,台上贵族们的聒噪声终于停止了。

“平身吧。”

说话的竟是贵族中的一位女孩,她留着浅栗色的长发,紧身的衣袍勾勒出完美的身体曲线,腿在黑丝的衬托下更显修长,众多隶者的视线都被她的身体牢牢锁住了。

少女用眼神向站在一旁的男子示意。

“还不感谢殿下的恩泽?”

这位家臣打扮的男子对着起身的一众隶者高声问道,可惜,传来的是稀松的回应。

“喂!耳朵聋了吗?”

我身旁的亲卫队员竟直接掏出武器,逼近不愿出声的我,礼堂的其他地方也是如此。

“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三,二,一!”

“谢殿下!!!”

礼堂中传来震耳欲聋的呼声,其中夹杂最多的是不甘与愤怒。

“这才像话!”

家臣没有理会呼声蕴藏的情感波动,继续代替他的主人传话。

简而言之,贵族来此的目的,是为了让我们认识自己的主人,同时验收一周的劳动成果。

台上的亲卫大声呼喊着各个隶者队长的名字,台下人头攒动,陆续有隶者队伍听召上前,贵族亲卫们也往台前靠拢。

下渊狩猎对于初来乍到的隶者们并不容易,像之前的阿尔曼他们那样,没能凑齐贡献的队伍不在少数,很快,贵族们便撕去了他们光鲜的面具,不堪入耳的辱骂声让整个礼堂都变得污浊。

“你们这些没用的奴隶就活该统统饿死!”

缺缴贡献的惩罚手段之一便是减少发放食物,本就食不果腹的隶者们受此处罚,更没有力气支撑下周的狩猎,造成恶性循环。

“队长,你看台上,有什么发现没有?”

堂内的嘈杂让依布有了与我说话的机会。

“...法尔斯的贵族没一个好东西?”

存粹是泄愤的回答,称呼他们为“贵族”都丢了我的脸。

“嗯?依布你快说嘛。”

薇妮催促道。

“受到训斥的隶者队伍都在两边,而中间的核心贵族们到现在还没有动过肝火。”

“你是说,他们早已根据各个队伍的实力做好了分配...又或是,他们早已知道本周缴纳的结果。”

根据依布的提醒,我猜想道。

“嗯,八成就是这两种情况。”

“明知道选的人不行...那对这些人的辱骂,单纯是为了泄愤吗!?”

明明委托隶者协会施以警告便可,还特地跑过来作威作福,我无法理解这样的行为。

“会不会是...以此为乐呢?”

“奴隶阿尔曼!带上你的队员上台拜见!”

就在依布揣摩贵族心理的时候,台上响起了一个熟悉的人名。

“有熟人被喊上去了,我们继续看吧。”

依布提议说。

我看到,阿尔曼带着一干或垂头丧气,或忐忑不安的队员们向台上走去,唯他一人目光如炬,略显单薄的身影此刻却坚实异常。

他们的主人是坐于家主之位左侧的中年男性,他生有老鹰般的眼睛,面部精瘦,长相刻薄。

双方见面,贵族男性开始对阿尔曼一行的盘问,具体说的内容我听不太清,但我能看到,随着对情况的了解,贵族男性的表情变得愈发狰狞。

只见他一个眼神,亲卫们一拥而上,把阿尔曼他们按着跪了下去。

“没想到我竟看走了眼,你们居然连最基本的贡献都缴不够...不对!”

贵族男性狂躁的抓着头,眼睛瞪得溜圆,狠狠的摇了摇,他的声音也变得尖锐起来。

“...以你们的实力,一定是有好吃懒作的废物!”

他咬着牙,指着阿尔曼小队,一甩手:“给我打...给我打!让你们长长记性!”

眼看一行人就要被拖走,阿尔曼奋力挣开束缚,站起身子:“慢着!贵族大人,我有话要说!”

再次涌上的亲卫想把阿尔曼按下去,但贵族男性抬手制止了他们:“呵,有意思,你要说什么?”

“本周我们没交够贡献,纯粹是因为我的误判,导致猎物群逃离包围圈,是我葬送了全队的努力,作为队长难辞其咎,要处罚,请只罚我一人!”

阿尔曼的辩解声在礼堂内回响。

“队长?!”

阿尔曼的队员们震惊的看着他。

“哈...哈哈哈哈!好,好啊!我就喜欢你这样的英雄!你们,好好‘招待’一下他,没有我的口令,不许停下来。”

贵族男人不怒反笑,指挥亲卫褪去阿尔曼上衣,押到台的正中。

“是!”

“你们就在这儿,好好看着吧,你们的好队长啊...”

伴随着贵族男人的狞笑声,亲卫扬起长鞭,蟒蛇甩尾般抽在阿尔曼的背上。

“唔!”

本就实力强大的亲卫再用上全力,阿尔曼被抽的咳嗽不止,每一鞭落在身上便是一条血痕,精瘦的后背转眼已血肉模糊。

我身旁的隶者们,惊恐地看着台上的行刑现场。

“住手啊,求求你了,快把队长放开!剩下的鞭子打我吧!”

浣熊少女慌了神,趁亲卫离自己较远,爬上前,抱着贵族男人的腿祈求道。

坐于银椅上的贵族男人一脚把少女踢远,赶过来的亲卫把少女摁倒,就要抬手锤她,这时,贵族男人却制住了他们。

“不,我今天只想看英雄是怎么变成废人的,她也是重要的观众,打坏了怎么行。”

贵族男人狰狞的嘴脸上挂着恶趣味的笑容。

鲜血从阿尔曼的嘴角流淌下来,长鞭的重击已经对他造成内伤。

“这是干嘛?要杀了他吗?”

这混账贵族是想要立威,阿尔曼的性命在他看来,只是被随意消耗的道具而已。

我难道...又要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无辜的生命惨死在压迫者的手上吗?

攥紧拳头,牙根咬得吱呀作响。

“队长...?”

台上贵族男人的身影,和艾流德主教逐渐重合。

‘干得好,奥贝塔斯,杀了叛教者!’

记忆中那句夺走我父亲生命的话语再次响起。

给我住口!

“嗯?”

我的视线和贵族男人的重合,他好像抽了口冷气的样子,随后又强作戏谑。

现在又有多少双愤恨的目光在盯着他呢?他应该见怪不怪了吧。

但可惜,我眼中喷涌而出的杀意是认真的。

就算拼个你死我活,也不能让他们跋扈下去了!

此时,不少亲卫都被抽调到台前,为他们的贵族主子结成三层人墙。

这样虽能集中力量保护贵族的安全,但他们却难以监视到台下的一举一动。

在我的衣衫之下,有小一块我偷偷带进来的晶石,只要用它作为暗器,干掉台下的某名亲卫,借助骚乱,就能杀到那畜生的面前!

正当我摸取身后的晶块时,手腕却被另一只不安的小手抓住了。

“...?”

少女的另一只胳膊顺势抱住我的腰,这时我才发现...她浑身都在颤抖。

依布的头埋在了我的背上。

“不行...不要去,要是连修瑟都不在了,我...”

依布啜泣着,用近乎乞求的语气,在我背后忍着声音说,我不禁为之动容。

转过头去,薇妮也是泪眼婆娑的地看着我。

“抱歉,我哪都不去。”

握紧腰间依布的手。

差点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我现在是她们的队长,我自己倒无所谓,鲁莽行事只会害了她们。

眼下唯一正确的做法就是隐忍、积攒实力,种种仇怨,都留到足够强大以后吧。

强压下杀戮的欲望,我无奈地闭目,不愿再看台上的惨剧。

“这样下去...阿尔曼活不了多久了。”

对生命的感知能力如同合不上的另一双眼睛,将阿尔曼的状态强塞到我的脑海里。

……

煎熬地忍受着阿尔曼生命烛火的消散,就在我认为其即将燃尽的时候。

楼梯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鞭下留情!贝格大人,还请消消气!”

来到楼梯口的那人大声向台上呼喊。

...是谁?

睁开眼睛后,我发现来者身穿深青色长衣,戴着单边眼睛,看上去好似学者,正是隶者协会的协会长——阿扎。

“这不是阿扎阁下嘛,来得正好。啊,也没什么,我只是教训一下不听话的奴隶而已,让你见笑了。”

贝格站起身子,眯笑着解释道,完全没有让亲卫停手的意思。

“既然如此...事后我也只能按照法条行事。无论何种原因,如果造成隶者死亡,下一批的新人隶者可就不会分配到贝格大人的名下了,这样的结果可以接受吗?”

阿扎协会长踱步向前,追问道。

贝格不经意的一撇嘴,随后示意亲卫停鞭,放开了半跪着的阿尔曼。

“——啪!”

失去支撑的阿尔曼直挺挺地拍在地上。

“赶快把他抬走!”

听到阿扎协会长的催促,在他身后待命的急救的小队连忙冲上前,将阿尔曼搬上担架抬了下来。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他们还喂阿尔曼吃了一颗不知名的药物,止住了他内出血的趋势。

礼堂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在阿尔曼通过我身前,与我四目相交的那一刻。

“别小看我!”

他瞪着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出这句话,随后便昏迷过去。

“三周以后,如果还没完成贡献目标,怎么处置,就由不得你们了。”

贝格俯视着台下的阿扎协会长说道。

“我只依法办事。”

“呵...不会变通的家伙,没想到,最后的最后...给我整出这样的岔子,切,回去了。”

贝格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不满地说,带着一众手下缓步下台。

也是在走到我面前的时候,贝格停下脚步。

他面向我,用他那鹰目直直地盯着我:“你这家伙...眼神就是个贱骨头,庆幸吧,你没分到我手里。”

随后,他又从上到下地打量起了依布和薇妮,不禁直吸口水:“这可真是上好的货色,可惜了...”

“啊对!我想起来了,你们是那个人的东西...哼哈哈哈,这下子,你还是哭吧。”

他好像碰到什么无比滑稽的事情,带着夸张的笑声离开礼堂。

“队长还真是不受待见呀。”

依布打趣地对我说。

“我可不想受贝格的待见,值得庆幸的是他。”

如果我的心态没有调整过来,这么近的距离,贝格早就是一具尸体了。

为了我身后的两人,我甘愿忍受他的嘲笑与挑衅。

“还请各位贵族大人能遵守公国的法律,这也是为了你们的利益,我就此告辞...与伤者同组的也过来吧。”

听到阿扎协会长这么说,阿尔曼的队员们快步来到协会长身边,口中满是对阿扎的感谢。

礼堂内的隶者们大多以感激的目光目送他们离开。

“协会长居然维护了我们...”

薇妮的心里对隶者协会有了一定的改观。

我和依布相视一眼,小声道:“我不认为他是个好人,我们不要保有天真的想法。”

“嗯,”薇妮点头说,“有些事情我想不明白,但我信任的只有队长你们。”

“啊哈哈,你这样说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薇妮的话让我脸上发烫,她也被自己顺口的回答羞的埋下脑袋。

阿扎协会长赶来的时刻也太凑巧了一点,这是没有生命感知力的普通人难以察觉到的。

在阿米·拜拉米亚公国的体制下,协会和贵族,不过是一丘之貉。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这样才能让隶者们死心塌地的劳作。

什么法条...什么保障隶者权益的协会,其真面目就是奴役底层人的工具。

...说起来,贝格口中的“那个人”是谁?

正在我思索之时,贵族家臣的传令声打破了礼堂的寂静。

“殿下训令!隶者修瑟及其队员,上台拜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