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的路上没了灯光,再次归于黑暗,少女却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似乎能看清一切。
弥途靠着给的照明机器人紧跟其后,只能看到她那不知是义肢还是外骨骼的机械双脚,在光与影的边界上摇摆。他捂着口鼻,仍对红雾心存警惕。
时间流逝,看着前面一言不发走着的少女,弥途开始怀疑她并非真心保护自己,于是降低速度,想试试会不会被甩掉。
然而,少女始终保持着相同的距离,既不远离弥途,也不让他靠近。就连蚊虫般翻飞的照明机器人,也维持同样的速度,让他心生烦躁。
“你就准备这么一声不吭地带我离开?”弥途停在原地,少女也同时停下脚步,就如转过顶端的秒针与随之移动的分针般精确。
“要是有什么需要,请直接开口,我不善于揣测人类的想法。”她平静地转过身,没有做出弥途想象中的威胁动作。
“起码先告诉我你的名字。”他故意忽略她言辞中的不和谐,想要一步步获得更多信息,然而事与愿违。
“名字?人类好像是习惯以此相称。”她用食指轻划过自己的下嘴唇,慢慢思考,仍然一副毫无顾忌的模样。“霜华,你可以叫我霜华。”
“什么意思?你是机器人吗?!”他终于不顾一切问了出来。对于这种造物,他的脑海里总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一种心生抵触却又莫名亲切的熟悉感,就像明明不喜欢却不知不觉吃了很久的食物,就是有种不对。
霜华皱起眉,歪着头回答:
“准确说是强人工智能,或者说智械。你是怎么了?突然用这种歧视意味的字词。”如果是曾经朝夕相处的他们,应该不会犯这种错误。她对弥途的真实身份生起疑心,旋即又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这里绝不可能有其他人。
“啊,对对,一时糊涂。”弥途察觉自己刚才太过激动,为了掩饰连忙接着说:“我想要把枪,或者刀这种,有个武器傍身心里舒坦点。”
关于她的刀为何消失,或许能借此查出蛛丝马迹。
“你用不上那些东西,我有自信。要是实在不信我,只管用你的权限便是。”他不可能不是弥途,除非,有某个权限能做到伪装。霜华又偷偷打量起他,试图找到什么破绽。
“我身上也没有个人终端,怎么使用权限?”弥途印象里的权限,是些要在设备上验证的东西,这使他的伪装暴露了决定性的破绽。
“所谓权限,是这样的东西。”霜华说完又呢喃一句,是刚才门那里一样的声音,这次弥途听清了内容。
“梨花带雨。”
为什么要这么说?他仍在错愕,只见霜华手边萦绕起一圈黑色粉尘,竟迅速凝成了之前所见的太刀。
“你是凯美瑞人用权限伪装成的人类吗?!”她将刀架在弥途脖子上,将他猛地压到墙边,潮湿的墙壁将好不容易干了些的单衣再次湿透。弥途背后升起一阵凉意。
“不对,你确实是恒温动物,瞳孔也是弥途没错。”获得足够保证,霜华收起太刀,放开了他。
弥途摊开双手,叹了口气。
“好吧,我坦诚。其实我失忆了,对现在的状况一无所知。”信息的差距使得自己只能陷入被动,而她的判断明显有利于自己。他决定放下戒备。
“这样的话确实说得通。你还记得你是哪里人吗?”
霜华的表情从困惑转为惊讶,又慢慢变成担忧。
“西提联邦康特……”
“行了,难怪你会说我是机器人。”霜华摆了摆手,弥途的回答说明他的失忆相当严重。她慢慢退后,又和他隔开距离。
“抱歉。”
“你现在想知道的一定很多,可惜我了解的也有限。某种意义上说我们也算同病相怜。”她想到自己的经历,好像理解了弥途。
“为什么这么说?”
“我虽然是智械,却有罕见的记忆障碍。怎么说呢,某些东西会导致我的记忆重置,就像是人类过敏一样,可惜这病不像过敏那么常见,也没那么好治疗。即使现在医生的外置条例都还在我脑海里,提醒着我自己有这件事。我甚至都不知道记忆经历过几次重置。”
“那至少把你知道,而我不清楚的事说来听听。”
“真是个残酷的人。”霜华白了他一眼。
“天性使然,一无所知让我很不舒服。需要一个道歉吗?”
“算了,我就告诉你权限的事好了,其他的外面那些家伙应该更清楚。”她走向房间另一边,伴着那句呢喃,太刀再次出现在她手中。
照明机器人跟过去将那边照亮,弥途才发现那里有几个乳白色的,像是盆倒扣在那里一样的东西。
“这是雾海大兜虫的卵,这样将其破坏,散发的信息素会吸引成虫。嗯,说这些好像也没用。”寂静的走廊深处,传出了振翅的嗡嗡声,犹如引擎轰鸣。“来得挺快。”
霜华连踏出几个箭步,飞身到墙壁上再一跃,在空中转体的同时舞动太刀,落到地上只剩下了最后的收刀动作。
惊讶不已的弥途随后才注意到,刚才她这行云流水的动作,已经将飞进房间的雾海大兜虫翅膀砍下,使得后者撞到墙上,发出了犹如锅炉爆炸的巨大响声。
“剩下的看你了。”她用刀尖挑起地上的幼虫残渣,准确地扔到弥途脸上,吓了他一跳。随后照明机器人又回到他身前,为他照亮了周围。
“可你还没告诉我权限的使用方法啊!”
雾海大兜虫受到光线刺激,将残翅振得发响。发现这毫无作用,它便迅速朝弥途冲撞过去。它那近一米的身躯快速移动着,就像一只奔腾的野猪,胸节上那棱角分明匕首般的双角,又使它倏然变成了威猛的公牛,教人不敢小觑。
“梨花带雨?”他试着说了霜华的口令,但毫无作用。
“借用权限也得主人同意,你还是老实想自己的吧。使用权限需要内外两个口令,一个念出来一个心里想,都是四个字。很简单吧?”
眼见雾海大兜虫已经冲到眼前,弥途只得侧身躲开,开始奔跑起来。
“可我压根记不起口令啊!”
“这我无能为力,不过你有生命危险时我会出手。要不要直接放弃抵抗?”
“那不就和一开始一样?!我还是自己解决吧!”
“哼,随你的便。”霜华浅浅一笑,紧跟着追了上去。“别妄想耗光它的体力,你只是个普通人。”
“我不是,只想着逃跑。”
弥途窜出房间进入走廊,探照机器人和雾海大兜虫紧跟其后,霜华也不甘示弱,颇有余裕地跟着他们。
身后不断传来各种东西被撞上的声音,让弥途确定了心中的想法:这只虫子并没有多灵活,也许是建筑空间相对狭小,也许是失去翅膀一时不习惯,总之这便是眼下的机会。
他在各房间与走廊间不断移动,很快便找到了想要的。
“来吧虫子!”他站定在拐角,大喝一声。
“你该不会打算让它自己撞死吧?那可行不通。”霜华的话语如同一记重击,直打到弥途胸口。他确实想要利用虫子的速度,让它撞死在凸出的建筑材料上,也想过失败的可能,刚才才像给自己打气般的大吼,现在竟直接被一句话否定了。
这次走神让他险些被雾海大兜虫撞上。他猛扑出去勉强躲开,最后不仅狠狠地摔到地上,还被石块撞到了头部。脑袋发痛的同时,闪过了熟悉又陌生的片段。
紧接着犹如金属碰撞的声音响起。雾海大兜虫的甲壳与建筑材料相撞,错开,直撞到了墙上。它紧闭着滤网似的口器,喘气般晃动身子,弥途察觉了这些行为中的异常。
“雾海大兜虫的外壳不仅坚硬,也很光滑。”
“你早说,我也不至于,做这个尝试了。”他慢慢起身,趁虫子再行动起来前调整呼吸。
“甲虫类不都是这样吗?”
“地球上可没有这么大的甲虫!”
对啊,地球上不会有这么大的甲虫,那我刚才能跑这么快,是因为重力不同?弥途意识到了什么,忙向霜华询问:
“快告诉我这里和地球的区别!大环境上的!”
顾不得多做休息,他又奔跑起来。那么大的甲虫,硬碰硬绝对没有胜算。同等体型下,昆虫可是个个都远超猛兽。
“这颗星球的质量比较小,系内有两颗恒星,富含水氧,一天约莫二十小时,地形起伏不大,多湿地沼泽……”
像是受到什么提醒,弥途奔跑的方向变了。
“这样浪费时间可不好,需要我的帮助吗?”
“你就好好看着吧。”
他循着路,又回到了之前有残留光源的房间,被太刀刺破的门也仍挂在那里。他径直冲进去,一眼看到之前的水洼,随即停下了脚步。
“想要淹死它吗?不说你是否有力气长时间使它被淹没,雾角大兜虫的身体构造实际不同于地球甲虫,这个方案恐怕行不通。”
“不,恰好因为它的身体构造不同,我的计划才能成功。”弥途喘着气,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这颗星球富含氧气,足够让它有这么大的体型,也使得它没必要进化出高效呼吸的气门。附肢特化出滤网般的口器表明了呼吸器官的位置,我会淹死它。”
他站定在水洼边,等到大兜虫循着光冲过来,便微侧身子迎上去抓住它背上的角,顺着它给的力量翻到了它身上。虫子如预料的结果,冲进了水洼里,于是他抓住胸节上的两只角,用脚蹬住它头上的角,尽力将它的头压进水里。
雾角大兜虫像疯牛般拼命挣扎着,不要说继续把它压进水中,弥途能继续抓住已经非常吃力。
“计划归计划,可惜这就是结果,你无法淹死它。”
“霜华,话可别,说得太早。”转眼他已被扔到地上,没力气站起来,只边喘气边说着话。虽然一副强弩之末的模样,那自信的神态却没有减退。
霜华正准备使用权限,却又听到了弥途开口。那内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四个字的简单组合,却令她意识到事态已经转变。
那是权限的口令。
“雾里看花。”
甩掉弥途的雾角大兜虫突然又开始疯狂扭动,并不断从口中喷涌出水流。这情景就像是奇怪的喷泉雕像,突然张牙舞爪地动了起来一样。
在徒劳地挣扎几分钟后,雾角大兜虫终于泄了气似的,趴在地上没再动弹,口中涌出的水流也慢慢停下。
“看来你想起怎么使用权限了。”霜华走过来,伸出手将坐在地上的弥途牵起。
“是啊,多亏之前撞到头那一下,还想到些别的,可惜想起来反而让我非常不舒服。”
“说来听听?”
“‘用你的权限,抹去我的记忆吧。’。
那感觉不是被胁迫,也不是出于无奈。我不知道对谁,在做这样的,请求。”弥途陷入了明显的消沉,他本以为自己失忆是个意外。而且这种情况,想要恢复记忆的想法无疑是在和过去的自己作对,就像是买下已经开奖的过期彩票,只会产生后悔。他呆站在原地。
“或许你需要时间冷静冷静。”霜华想扶他去墙边休息一下,却被拒绝了。眼前的这个人,已经在短时间内抑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不了,我还有个问题。”
“你说。”
“权限的内外口令,是随意设置的吗?”
霜华对这个问题有些意外,她沉思了一会儿。
“准确的说,外口令需要说出来以便启动,内口令则是脑内回想确认,限制都为四个字。听他们说,为了隐藏权限内容,外口令通常与之毫不相关。而内口令需要一点情绪波动,具体往往因人而异,说是随意设置也不是不行吧。”
“也对。”弥途想了想,自己的权限是让纳米机器人搬运水分,和雾里看花毫无关联,梨花带雨和太刀也同样。那么,自己的内口令‘落叶归根’,是出于什么考虑?这颗星球不是地球,答案似乎已经很明显。
他叹了口气,望着门外微弱的灯光。
万物终有一个归宿,自己也例外。
可是,被风卷走的枯叶,要怎么做才能回到曾经那颗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