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深处的红晕,仿佛是上帝手中要降于人间的巨大火焰,和撕裂的残云将天空装扮成地狱该有的光景。猩红色的天穹下,干枯的梧桐,在昏黄色的夕阳里诡异地扭曲,像是挣扎在地狱汤里痛苦嚎叫的亡魂,仿佛他们无尽的痛苦仅仅能通过诡异地扭曲枝桠来发泄。同样被点染成血红色的零散的乌鸦,却如同蝙蝠一般稀稀拉拉地倒挂在枯败的枝桠,与红色的天空散发着黑红相间的诡异气息。这群悼亡者们近乎直角般歪斜着脑袋,似乎是在尽力模仿人类默哀的形态,但是空洞深邃的眼睛和漆黑如焦炭一般的羽毛却在赤色的阳光里反射着诡异的血色,浓稠,摄人心魄,让他们看起来更像是死神的灵魂收割机,等待死者最后气息消散之后的狂欢。

“嘎嘎嘎嘎嘎嘎嘎……”突然,尖利的鸦鸣,如同掷落湖心的石子造成的巨大涟漪一般,从黑洞般的梧桐林里乍响,直线般地在鸦群里延伸。一瞬间,只有散乱的黑影,和飘落的黑色羽毛,定格在猩红色的天际。乌鸦们被吸引到低压压的猩红色的天空,在尖啸的风涡里盘旋,像是举行神秘宗教仪式的教徒,一点一点粉碎,化为乌有,以这种奇幻的方式归于尘土。然后空气再一次回归静寂,又是一群黑色的精灵,慢慢的从枝杈里渗出来,形成乌鸦的形状,倒挂在枝头,红色的眼眸注视着周围诡异的一切。

透过教堂巨大的落地窗,一场由死神主持的完美的送葬仪式,以光影的形式,洒在唯一一个坐在第一排座位的女孩子的身上。她微闭着眼睛,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她要闭上自己的双眼,但她觉得,也许这样做,能感觉到一丝自己呼出的气息和久违的安静,也不必去面对眼前的惊悚和心底里的恐惧,她在逃避,逃避恶心的死亡的尸体气味。她可以隐隐感觉到,身后浓稠的黑暗中,似乎也坐着呼吸的人类,一动不动,像是沉浸在精神消遣般狂欢里的瘾君子。这黑暗里有男人,也有女人,不论老幼,似乎都在脸上围着一层薄薄的面纱,在浓密的黑暗中吐吸着污浊的黑色的空气。奇怪的是,明明他们脸上围上了薄薄的纱巾,却好像一层浓浓的黑雾,让人无法看到他们的表情,察不到他们的喜悲。也可能,他们,根本就没有喜悲。浮动的灰尘,在猩红色余晖的照射下,在污浊的空气里卑微地表达着自己的存在,却在靠近黑暗的角落时,被深深地拉进黑暗浓稠的墨汁里无影无踪。站在神父位置上,身着白色袍子的死神,或者说那可能是有着死神般狰狞面孔的神父,本该打开残破的圣经追念死者往事,却在刹那停顿之后,倏尔合上书页。

寂静,似乎是为了衬托这一时刻的神圣庄严与对死者的无声悼念。突然,他空洞般的嘴里,发出了几个无法理解的音节,这在其他人耳朵里根本是类似于梦呓的话语,在女孩耳朵里,仿佛是清楚而又严肃的指令。她慢慢地站起了身,摘掉了别扭的圆顶黑色礼帽,拍打了上面的灰尘,轻轻放在一旁的座位上。然后慢慢向死神走去。此刻,身后的男男女女,也都缓慢的站起身来,从空洞的嘴里发出缓慢又死气沉沉的声音,枯败的音节曲曲折折,似乎勉强组成了一首圣歌。那歌声像是某种歌颂神明伟大光辉事迹的圣歌,但却相反地营造了诡异恐怖的气氛,他们围着死者,一同高呼哈利路亚。在沉溺于悼念的沉默之后,迎来的就是送葬的欣喜,每个人都喜欢狂欢,欣喜出现在每个人原本冷漠的表情上。女孩走到了死神面前,倏尔睁开了眼睛,透过巨大落地窗突如其来的光刺激了浑浊的眼球。模糊里,他隐约看到了死神背后手里那一弯标志性的新月形镰刀,和死神准备发力的干枯小臂。

这是审判罪恶的送葬仪式,即刻执行的送葬仪式。

女孩想喊停下,但是嘴巴微微张开,发出的却是干瘪到无法辨识的声音。她觉得,自己仿佛一个木偶,手脚的那一端提线早已不是自己所能控制的,只能按照死神设定好的剧本走向既定的结局。不会有人为自己同情,不会有人为自己哭泣,更不会有人为自己哀悼。这是早已注定的剧本,句号之前是早已注定的结局。即使身处命运的岔路口,却早已被告知两边均是通往断崖的路。歌声达到了高潮,全然改变了之前死气沉沉的气氛,反而是神圣与庄严笼罩了整个教堂。女孩缓缓闭上双眼,不再做什么反抗,任由自己的身体走向死神。也许,悲惨去死就是自己的报应吧,早就想到的,不应该这么恐惧,女孩想着,嘴角轻轻上扬,露出了苦涩的微笑。死神也配合地,慢慢地将背后的镰刀置于胸前,再慢慢双手把握,举过头顶,镰刃闪烁着渴血的光芒。

这就是我应得的结局吧……倒是不那么悲惨啊……

“喂,你要死了吗?”歌声仿佛是切断了发条的音乐盒,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冷漠毫无表情的男女脸上,第一次有了愠色,他们死死地盯着这位不速之客。教堂的门被打开一边,另一边被一个女孩子倚着,苗条,不高。死神仿佛被调停了时间,已经挥舞到半空的镰刀,被硬生生的拦截下来,然后缓缓放下。“你是谁……”女孩下意识地问道。被教堂外更强烈的光亮刺激着的女孩,无法看清她的面容,能看到的只是一团模糊的影子。但是,她总觉得,在她内心深处,她记得这个身影。不,不仅仅是记得,她非常熟悉,但她分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熟悉。

“既然你选择了死亡,那我就走了。再见。”另一名女孩子转身,轻轻关上了一边的门,一瞬间,黑暗又重新笼罩了教堂。在渐渐迫近女孩的黑暗里,死神和观众缓慢腐朽,化成了烟尘,消散在浓稠的黑暗里。明明只是记忆里如同空白一般的身影,女孩不解,为何会产生那一种由心底迸发的疼痛。它直直向上,刺痛了自己的大脑。热流,不自觉的,一滴,一滴在苍白的脸颊划出一道道印痕,掉落在女孩脚边浓稠的黑暗里,“嘶嘶……”化成一阵阵白烟。为什么哭泣?女孩摸了一下脸颊,看到泪水,诧异。“请你,不要……走。”女孩流着泪,话语不受控制地从嘴里说出,而那种心里产生的突如其来的莫名的空虚感,真实到让她痛苦不堪。“你不要走……求……你…”女孩不自觉地缓慢迈出脚步,疯狂地朝大门跑去,身边的黑暗突然化作一双双黑色的手,用力拉住了女孩的瘦小的臂膀。“放开啊!!!”女孩发出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力道,猛地挣开那一双双手,咬紧牙齿,用力朝门疯跑去。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她觉得,她必须这样做,因为,她能感觉到,那好像是她为数不多的最重要的人,他不想再一次放开,曾经那一次次放手的无力感让她一次接着一次连续不断地处在崩溃的边缘,只能无能地一次又一次舔舐着痛苦的伤口。她跑到教堂门边,猛地拉开大门,炙热与强光让她无法睁开眼睛。

门外,仿佛是路西法的灼烧地狱,冲天的火光,伴随着陨石,从天空中的深渊里坠落,焚烧建筑和梧桐树,分不清人畜的焦尸横躺在面前的广场……火花噼啪声里,她隐约听到了,来自焦尸们的苦痛哀嚎:“你为什么不死?!”“去死啊!跟我们一起”“来啊……跟我们一起死啊”。“求你们,闭嘴啊……”面对充斥在脑海里接连不短的嚎叫,女孩痛苦地捂上了耳朵,跪倒在地上。身后的黑暗,在一声声惨叫中,消失在焚毁的教堂废墟里……广场中央的十字架的木质外壳,在无尽的火焰吞噬下焚毁殆尽,只剩下铁质的骨架还没有被烧毁,仿佛是宁死不屈的武士。那一个女孩就站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盯着熊熊燃烧的十字架残骸,仿佛欣赏一幅名画入了迷。突然她转过身,似乎又是在微笑地看着站在教堂门口的女孩……

“你要活着吗……与我一起……”女孩说着,热浪炙烤着她的瞳孔,露出了鲜明的血色。“我……我……”女孩一时间语无伦次……

“再见。”

“不,你等等!求你等……”

突然间,巨大的陨石砸在了那一位女孩的身上,冲天的火焰瞬间吞噬了渺小的身躯,巨大的火光在女孩的瞳孔里华丽地绽放。期待已久的狂欢在这一刻的燃烧中肆虐开来,冲天的火焰就是狂怒而美丽的烟花,在死亡里一齐炸响。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女孩颓然倒下,无力的怒吼,声音淹没在巨大的坠落声中,仿佛滴落进怒涛里的水珠。眼泪一滴一滴划过,无声滴落在地面上,瞬间被热量蒸发,化成白雾,不留下一丝痕迹。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剩下了。女孩这样想着,纵使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空虚感……密集的陨石不断从天空的深渊里坠落下来。她的身影也消失在熊熊的火光中,化为了火焰的养料……

啪擦,清脆的碎裂声,是梦破碎的声音。

“呃……呃……”女孩从座椅上慢慢睁开眼睛,座位上暗淡柔和的灯光使她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周围的环境。“您好,请问需要什么帮助吗……”身姿曼妙的空姐走过来,散发着柔和的笑容问道。女孩轻轻摇摇头。空姐点头,轻声离开了。

她揉揉眼睛,看着窗外黑暗的天空,浓密得像要把自己吸收进去的空洞。回想起了梦里的那片恐怖的黑暗,她默默别过了头,瞥了一眼旁边座位的男人,那是一位戴着眼镜,打着整齐的领带,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的男人,充满了成功人士的风度。女孩不自觉地咬了咬牙齿,又靠在了座椅上,闭着眼睛,沉入了小憩。

“Ladies andgentlemen : We will soon be landing at the ……”不知过了多久,冰冷的女性提示音从广播里缓缓放出。女孩睁开了眼睛,从窗户看到了慢慢逼近的一点一点似有似无的灯光。

“到了,”身旁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间醒了过来,凑过身子,用似乎散发着尸臭的笑容亲切地对女孩说道,“我们的新家。”

他的笑容,就像是辽阔的南非草原上的鬣狗在捕杀猎物一般,亲切的笑容里却包含着暗涌的漩涡,仿佛在静静地等待着,猎物靠近,扑食,一点一点撕裂,然后享用。女孩冷漠地瞥了一眼,强烈的厌恶从眼底一闪而过,也许是对“家”这个字眼长期形成的反感。那随后而来的呕吐感又瞬间沉没在了湖泊般深邃的眼睛里。她没有搭理男人,默默别过身子。

窗外面,点点灯火,慢慢靠近。

这里,会是终点吗?她想着,倒头又一次闭上了眼睛。

外面,是冰冷如海的夜空,还有如驶向远方的绿皮火车一般弯曲的银河。

真是令人头疼的坠落感,她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