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沐菏不怎么喜欢星期二。
原因无他，只因早上第一节课是她最不喜欢，也最为苦手的数学。她一直都很怀疑“一日之计在于晨”这句俗语的真实性，早上八点向来是她一天之中脑袋最迷糊的时候，而由字符串组成的数字可能并不是什么用于清醒的好工具。
她顶着困意，用水笔机械地抄下老师写在黑板上的公式，即使对她的学习没有半点帮助，但作为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秋沐菏已经把记笔记作为一种上课必备的基本仪式。
所幸的是，她的同桌是一个脑袋转得很快的男孩子，虽然他貌似对考试与升学都兴致缺缺，用各种借口早退与缺课也是家常便饭，但意外的，每次到上课时他都会认真听讲，面对秋沐菏的求助也多半不会拒绝。
然而……
她瞥了一眼旁边空荡荡的座位，虽然现在距离正式上课也只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左右，但秋沐菏的直觉告诉她，今天她的同桌大概率一整天都不会出现。
“世晓……他在干什么啊？”
秋沐菏是那种即便生病也会坚持上学的乖巧性格，所以她完全不能理解森世晓如此频繁的翘课行为，昨天他已经拜托秋沐菏帮他请了一整天的假，今天干脆直接不来了。
也许其中有不想再麻烦她的意思，毕竟每次请假的理由都要由她这个纪律委员去想，只不过，秋沐菏并不明白森世晓翘课的目的，他虽然看上去有些孤僻，却并不像是那种会到外面鬼混的不良少年。
事实上，即便与他做了整整快一年的同桌，秋沐菏仍不太清楚森世晓这个人，哪怕是能在学校里见到他的日子里，一到下课时他也会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谈得来的对象，更没有能交心的朋友，唯一与被看到与他有人际交往的赫连茜学姐，也同样是在鸣医高里出了名的怪人之一。
秋沐菏也曾在班级女生建立的小型讨论组里看到过她们讨论森世晓，平心而论，他虽然不是那种平常意义上的帅哥，但整体的样貌与气质绝对处于校内男生的前列，虽然个子小了点，但也不乏有喜欢这种娇小美少年的女生存在。
在刚入学的时候，还有人找到秋沐菏，想让她借同桌之便充当僚机，奈何森世晓对所有的人都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敷衍态度，很快就没有人能指望与他发展更深的关系了。
就是这样一个各种层面上的问题学生，与秋沐菏这样标准的乖乖女本该是截然不同的存在，可令秋沐菏没想到的是，她与他的关系相处得竟然还不错。
作为唯一能长时间近距离观察他的人，秋沐菏并不认为森世晓有多么难以接近，相反，他偶尔还会给她讲讲奇怪的都市传说，譬如通古斯大爆炸的沃登克里弗塔阴谋论，作为对这些灵异事件一点也不了解的秋沐菏，却每次都能听得津津有味。
只不过这些隐藏在日常里的个性，秋沐菏一次也没向外人提过，可能是莫名的自私心作祟，她觉得这是她作为森世晓的同桌所享有的独家特权。
下课铃响了，噩梦似的数学课终于结束。
“沐菏，你知道森世晓那小子去哪了吗？怎么两天都没来上课？”在整理教案的同时，数学老师这样问她。因为森世晓的数学不错，某种程度上比较受老师的关注。
“不……不知道……”一时没能替他想到什么借口，秋沐菏只好呆呆地摇摇头，“可、可能是生病了吧……”
“哼，看他平时弱不禁风的，都要考试了，还那么不注意自己的身体怎么行。”数学老师嘟囔两句后，没有多问便离开了。
成功躲过盘问的秋沐菏松了一口气，她撑着自己的脸颊，偏着头，盯着那张空荡地有些过头的课桌。
“真是的……”她嘟着嘴，似乎有些不满。
“说好的请我吃布丁，该不会是想赖账吧……”
……
…………
………………
绮丽的天空被统一刷上一层黑色的滤镜，不规则的色块与微弱的荧光宛如宇宙间的星图。
为什么在星光界中，人们会对天空的色彩产生这样的印象——每当赫连茜抬起头时，脑海里就会不自觉地浮现出这个疑问。
出神了片刻之后，她甩甩头，将多余的想法驱逐出去，同时微微垂身，重新将注意力放在下方的街道上。
「绯扇」静静躺在腰间的刀鞘中，涌动的夜风吹起了赫连茜的衣摆。
在她的身旁，爱丽丝把爱用的重型狙击枪搭在水塔架上，自己则蹲在一边默默地玩便携式掌机。
今天是他们约定好消灭幻灵的攻略日，为此赫连茜连着两天推掉了道场的练习，早早便深潜到星光界中。
现在的时间已逾晚间九点，差不多已经快到“无足死神”出没的时间段了。
“茜姐姐，世晓哥说的那个人怎么还没来啊？”打游戏打到脑袋昏沉的爱丽丝揉了揉眼睛，她不像赫连茜那样有着充足的耐心，在这里足足等了有三个小时的她已经有些耐不住性子了。
“不知道，我又没有对方的联系方式。”赫连茜摇摇头，“不过既然是侦探君认识的人，应该不会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茜姐姐，你这句话是认真的！？”爱丽丝叹了声气，她虽然知道赫连茜对森世晓抱有的印象滤镜有多严重，但没想到竟然到了这种爱屋及乌的程度。
“侦探君很重视这个事件，这次你就放宽心地信赖他吧。”赫连茜摸了摸爱丽丝的头，对她露出安慰的笑容。
“那个人也是和你们一样的调率者吗？”
“按照侦探君的说法，大概是。不过我也不认识，所以具体不是很清楚。”
“听上去就好不靠谱耶……”
正当爱丽丝说完，打算再开新一关的游戏时，从通往顶楼的门后传来了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
“呼……呼……哈——为什么……要选……那么高的地方——”
赫连茜朝应声而开的门那边看去，伴随着喘不过气来的粗重呼吸，一个陌生的人影出现在她们的面前。
那个人的个子已足以称得上“娇小”，只有一百六十公分不到，几乎只比爱丽丝高上一点，他穿着连兜帽的深蓝色卫衣，下半身则是黑色灯笼裤与平板鞋的组合，脸上则戴着一个面罩式的防毒面具，让人看不出他的性别与年龄。
如此奇特的打扮彻底吸引了二女的注意，甚至连赫连茜都花了一点时间去平复心态。
“你就是「Eon」？”虽然看不到具体的样貌让赫连茜有些心生警惕，但她还是如此问道。
“等、等等……让我歇一会儿——”面罩人摆出一副“我不行了”的样子，用手撑着膝盖，看起来真的是累坏了。
面罩下是清爽中性的少年音，只不过隔着一层厚厚的面具，不能确定这是否是他的本音。
“这栋楼……只有五层高吧？用活化状态不是两三步就能跳上来了吗？”
“不要小看死宅的体力下限啊，就算在星光界里也是一样！”以十足的气势作出这一点也不帅气的声明后，面罩人终于像是缓了过来，他透过面具做了几次深呼吸，开始正式自我介绍：
“没错，我就是Eon，叫我‘艾翁’也可以，反正发音都一样。”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随后把目光投向赫连茜二人上，“你们就是「KOD」的同伴？骗人的吧，都是女孩子？”
「KOD」便是森世晓在Astral.Cn上的网名，顺带一提，这是“King Of Detective”的缩写。
“有意见？”
“不，什么都没有。”看到赫连茜的表情略有不善，艾翁急忙用手摆出“X”的姿势，同时以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嘟囔着，“真的假的，那家伙不会是现充吧……”
“为什么你要打扮成这样？”爱丽丝有些好奇地问。
“呃……KOD不让我穿平时的衣服，说是为了避免……误会？”艾翁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面罩上的滤毒盒，“戴着这个会比较有安心感。”
“本来我才不想出门，但既然都答应他了，索性只好帮忙帮到底……”他的左脚在在地上缓缓打着旋，“毕竟之前也欠过他几次人情。”
“我记得，是你帮侦探君搜集有关幻灵目击者的情报的？”
“嗯，他也把他的推理告诉我了。而且除此之外，他还拜托了我另一件事，也就是我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啦。”艾翁点点头，随后小跑到她们俩面前，凑到爱丽丝的身边，“哦？你也喜欢玩《杀戮地带》？”
“咳——”
听到赫连茜提醒似的咳嗽声，艾翁悻悻地把视线从游戏画面上移开，“你们今晚是要去猎杀那个叫‘无足死神’的幻灵吧，只有两个人真的没问题吗？”
“侦探君说，只要你来了就没问题。”
“承蒙期待——虽然的确是这样。”艾翁在口袋里掏了掏，将装在里面的小物件拿出来，摊开递给赫连茜。
那是两条做工精致的项链。
镀银的细链条下垂着一块椭圆形的矿石坠，莹白的光泽上泛着一丝淡黄色，像是经过打磨后的蛋白石。
“这是——？”
“「攻略必需的剧情道具」——这么说也没问题吧，总之，只要戴上这个「驱灵之石」，就可以切实打倒幻灵了。”
“这就是……你调查发现的幻灵的弱点？”赫连茜接过那两条项链，眼角跳动，虽然某些宗教里的确会把稀有矿石作为灵能的载体用以祛除邪魅，但她基本上算是个无神论者，自然不觉得这种方法会管用。
“不不不，不是‘发现’，而是我‘制造’出来的弱点，这也是KOD拜托我的另一件事。”
“你是利用了大众的情感吧？”爱丽丝一针见血地说道。
“嗯，理解得真快。”艾翁点点头，“幻灵之所以得以存在，是因为大家对它寄以了‘相信’的情感，既然幻灵的特性是由民众们的‘印象’决定的话，那么反过来，只要利用这一点，我们也可以随心所欲地为其添加各种设定了不是吗？”
“但是，你要怎么操纵那些人去‘相信’这些？”赫连茜问道。
“啧啧啧，这就是信息社会的恐怖之处了。如果你有读过让·鲍德里亚的拟像理论，就会明白在这个时代，让人去相信一件事可谓是最为简单不过的事。”艾翁得意洋洋地解释道，“社交媒体的界限日趋崩溃，拟像与真实之间的区别的‘内爆’（Implosion），使得大众媒介通过信息构筑的网络营造出的仿真社会取代了‘真实’，现在的我们，正是生活在爆炸式增长的信息流所构筑出的‘超真实’中！”
“说得直白一些。”艾翁颇具情感的发言非但没打动赫连茜，反而让她更一头雾水。
“奇怪的人……”
“总、总之……上周在煌海区的死亡事件发生后，让无足死神这个都市传说的可信度与传播度都有了不止一个层次的提升，可以说，这一周以来，鸣芽市的论坛上都笼罩着一股恐怖与提心吊胆的氛围也不为过。”看到二女的反应后，艾翁缩了缩脑袋，只好进行更为简单易懂的说明。
“这几天声称见到无足死神的目击者数量下降了很多——应该是凶手的目的告一段落，不再需要维持这个传闻的原因吧。这样一来，我就有了许多可以介入其中的操作空间。”
“人的恐怖情绪达到了一个临界点之后，自然会产生「寻找防卫手段」的意图，人会在犯罪率高的城市里时常配备电击枪与胡椒喷雾，在传说与异闻中出现的怪物，不论其多么强大，也必然会有着对应的弱点。之所以会有这些看似没必要的设定，也是出于人脆弱的自卫心理。”艾翁坐到屋顶的圧檐墙上，不安分地甩着两只纤细的脚。
“我只是将这种普遍的情绪引导至一个限定的方向罢了，不管怎么说，无足死神终究也只是一个都市传说，归根到底，不过是人们为了满足追求‘刺激’与‘有趣’的需要制造出来的产物而已——就像为参与蹦极的人发配一条安全绳，只要能让人们更加沉浸在这场信息的盛宴中，谁又会管它是否是杜撰出来的呢？”
“听上去好像反派发言哦。”爱丽丝吐槽道。
“不过，要进行这种舆论的操纵，如果没有社会影响力大的人起头的话，应该很难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做到吧？”赫连茜这次听懂了艾翁的解释，但还是提出了这个疑问。要是到时这所谓的“驱灵之石”不起作用，那么这次的作战从前提上就不成立了。
“是呢，KOD虽然在鸣芽市还算有点知名度，但他已经在社区里AFK一个多月了，这时跳出来也不会有什么人关注。而我平时又主要待在网络的暗处，这种时候也派不上用场……但是——！”
艾翁话锋一转，似乎还带上了一丝钦佩的语气。
“不知该说他人脉广还是面子大，竟然请来了那个Echo站出来发声。”
“Echo……艾柯小姐……？”赫连茜捏着下巴，喃喃道。
“啊，你也知道那个占卜师吗？听说她有在樱花公园那里开了一家占卜屋，虽然我一直都没机会去。”
“艾柯小姐……她很有名吗？”赫连茜平时并不关注这方面的情报，不清楚艾柯在那个圈子的知名度。
“欸？你不知道？她可是被评为「鸣芽市七大不可思议」之首的人，比起无足死神这种只能流行一时的传闻，Echo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都市传说’，是名至实归的「传说」哦！”
艾翁看上去是艾柯的狂热粉丝。
“看不出来呢……”赫连茜认识艾柯差不多也有半年多的时间，虽然年龄差了有几岁，但她也算是赫连茜第一位真正的同性朋友，她之所以能摆脱星光界的侵蚀，除了森世晓一开始的坚持不懈外，艾柯也在其中帮了很多忙。
她也知道艾柯在研究星光界，只不过没想到在世俗的世界里也那么有名气。
不过，艾柯通常不是那种热衷于在网上发言的人，想必侦探君为了请动她，又欠下了一个天大的人情吧。
再加上之前的一切，为了解决这个事件，侦探君的付出未免有点太多了。
“这次的主题是「幽灵退治」，幽灵与灵能者，正可谓是最佳搭配。没有谁比她更有话语权了。那之后，再加上我持续的多线操作与推波助澜，很快就能把这股影响带到圈外。最终得到的结果，就是我刚才给你的那两件岩盐做的项链。”
“岩盐？”赫连茜拿起那串项链，发现那颗挂坠确实看起来与一般的宝石不同。
“没错，盐在大部分的西方宗教里都被认作是带有净化之力的纯洁之物，用作退魔驱邪的场合也不在少数。再加上这又是日常生活中很轻松得到的东西，只要大部分人抱着‘反正信一下又没多大损失’的态度，这种说法就很容易传播开来。”
“就这样，经由Echo的认定，盐就渐渐变成克制无足死神的道具了，项链只不过是个形式，我认为这样比较有仪式感而已。”
“原来如此。”赫连茜点点头，接受了艾翁的说法。
“然而，这也只是让无足死神变得‘能够打倒’了，并不是说撒一把盐就能完全结束战斗了哦？如果没有足够实力的调率者的话，这些准备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这一点你不用担心。”赫连茜轻抚着绯扇的刀柄，沉声说道。上一次的失败已让她耿耿于怀，要是他们能一早就讨伐掉星光界中的幻灵，那么现实世界中那一连串的事件也不会发生。
她的侦探君也不会经历那次差点丧命的体验。
深红色的眼中，浓浓的杀机一闪而逝。赫连茜把其中一条项链递给爱丽丝，自己则戴上另一条。
“那么，要办的事办完了，这之后就没我的戏份了，我就先闪了，拜拜。”在向二女装模作样地敬了一个礼后，艾翁便从墙上跳下，打算离开。
“等等。”赫连茜拉住他的肩膀。
“还、还有何贵干？”
“你既然是侦探君认识的人，我就相信你的说法。但是，为了保险起见，你还是在这里待到事情结束比较好。”
“为、为什么……”
“万一你的方法不管用的话，就把你拿去喂幻灵——茜姐姐大概是这个意思。”爱丽丝翻译道。
“这不是完全没信任我的意思嘛！？”艾翁小巧的身子被赫连茜捉住，根本挣脱不开，“事先说好的可不是这样啊？话说回来，KOD去哪了？我要向他讨个说法！”
“呼……”赫连茜松开艾翁的衣服，叹了口气。
“就像我们的任务是消灭幻灵一样，侦探君他……”
“正在完成自己的职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