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Chapter Two) 艾达山下的牧羊王子
(程宵仪视角)
咖啡机里咕嘟咕嘟地翻滚着黑褐色的泡沫。
耳边隐隐约约传来良树和绘姐之间的谈话,依稀可以分辨出和那起引发轰动的杀人事件有关。事件的受害者是一名年轻的女初中生,在家中惨遭歹人的毒手。
这让我回想起昨晚的报纸:
眼睛被剜去了,眶骨像是橡胶一般被折断,脸的周围则散布着蚀暗的红斑。凶手的利刃穿透睡衣的胸部,四肢也被破坏得惨不忍睹。
即便是在刊登在报纸上的照片,也很令人不安——
暗烈的朱色,仿佛是绽放在漆黑深海里的珊瑚......
想到那篇不知道是夸大其词还是确有其事的报道,寒意就从我的脊背上无声地滑过。在听到用绘姐用平淡的语调说出这样骇人案件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结冰了。
对于她而言,这样的惨相或许是熟视无睹的,但是对我来说,保持像绘姐一般冷静这种事,没有帮助的话,我完全做不到。
如果让她注意到到这样惴惴不安的我,或许又是一场严厉但是无可反驳的责难。因为作为从人类执念中诞生的名为“惑”的妖怪,是没有道理畏惧这种死亡的,就像守墓人不应当畏惧磷火一样。
我和绘姐都并非人类——或者说,人类之于我们就如同毛虫和破茧后的蝴蝶之间的关系。
我们是“惑”,一种从人类暴走的情感中诞生的妖怪。
“惑”本应该是无所顾忌的存在,无论是形体还是精神,而且享受着人类所梦寐以求的理论性的永生。但是,“惑”的诞生是有代价的。
按照因果律,我作为“惑”诞生的原因应该和绘姐一样,是将人类宿主的血肉和精神吞噬殆尽从而获得的自由生命,但是出于某种原因,我却完全没有与此相关的记忆。
(明明是不可能被忘记的吧......)
但是等我被绘姐从诞生的迷惘(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每一个惑都将经历的混沌期)中被唤醒的时候,似乎已经漫无目的地流浪了许久。在理解了处境之后,我其实不觉得——
无意识地活着就是有意义的。
愚笨如我,只得浑浑噩噩地跟随着收留我的绘姐生活在自己被剥离的世界里。因为绘姐本身就是独居的缘故,我几乎没有与除她之外的任何智慧生命交流过。
在这种不良情绪的导引下,我连永生这样的唯一优势都觉得毫无用处。
因此,当良树平静地接受了我们的存在并且完全不因此对我们产生交往的隔阂时,我的心里满怀着不可置信的震惊和不可名状的欣慰。
仍然记得那天,在正午橙色的阳光下——
他摆脱了醉酒的梦境,眯着迷离的眼睛。
“哟!”
不速之客白净的面庞上挂着无害的笑容。
明明是第一次见到,明明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但在那一刻,我从未如此深刻地感受到这具躯体存在的“真实感”,似乎像是有有人在证明着我的存在。
“宵仪!”
绘姐凛然的呼唤将我从昏昏沉沉的思想中惊醒。
“有什么事吗?绘姐。”
“拿三杯咖啡,顺便把甜点一并拿来。”
“好的。”
我立刻答道。
将装着饼干和咖啡的托盘放在绘姐身前的桌子上,我便退到一旁静静地站着,希望不要打扰到他们的谈话。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桌子上的一盏烛台在散发着微弱的橘色光芒。房间墙壁和天花板上的中世纪油彩画上,那些半截身子没入暗影的天使和圣人也诡异地微笑着,摆弄着他们优雅的形姿。
“明亮会使人在阅读时分散注意力。”——这是绘姐关于这种独特环境的说辞,当然我一度怀疑是她自身奇特的趣味,比如我身上这件令人害羞的女仆装。
(当然还包括很多奇奇怪怪的举动。)
他就站在我身边。
良树是长相极为单纯的男子,即便是在当今沉醉于潮流导致审美观暴走式更迭的年轻人中,他也罕见地保有了朴素的外貌。乌黑的短发胡乱地修剪了一下,穿着黑白的格子衬衫和略显古板的黑色长裤。
与他相逢并成为友人完全是偶然。在四月的一天,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的时候,他就被发现以一种极为不雅观的姿势醉倒在公馆门前,一只手紧紧抓着门前的栏杆甜蜜地酣睡着。
我马上告诉了绘姐,而她听到这个消息却异常地兴奋,虽然嘴上骂骂咧咧的埋怨他弄脏了地板,但仍然尽心尽责地指挥我把他拖了进来。
要说原因的话,正常的人类不可能看得到这座被结界封印起来的建筑,而他良树却轻而易举地做到了。
事实证明,他的确具有探索者的潜质——“拒绝一切非物理性隐匿的眼睛”。
通俗点来说,就是能看见“惑”的普通人类。之所以强调普通,原因在于怀有特殊血脉的魔法师们也能做到如此,但是严格意义上来说,经过不断的肉体改造和意识训练,魔法师们已经超脱人类的范畴了。
而对于像良树这样天赋的眼睛,似乎很罕见。绘姐称呼其为索系两个世界的锁链。或者说成是保证层叠着的两个相位不会被完全脱离的铆钉。
古代似乎有这样的“探索者”。在神鬼信仰还盛行的时代,人们尊称他们“巫”或者“祭司”之类,享受着崇高的待遇。但在崇尚科学的今日,人们倾向于从既得经验中寻找原因,即便具有“巫”潜质的人出现,也不会被正常对待吧。
绘姐曾经这样评价他:
“在异端排斥力的压力下依然能维持生活直至今日,无疑是很幸运并且很强韧的人。”
在公馆里清醒之后,他面不改色地接受了我们的存在,从而再次印证了绘姐的论断。在此之后,他便以朋友的身份(绘姐似乎把他当成仆人了)为我们采办生活用品,然后打扫卫生做饭什么的。因为他的参与,生活也多了很多额外的乐趣。
简而言之,是个捉摸不透的好人。
然后现在的情况是:关于昨晚报纸上那起惨烈的入室凶杀案,良树有很多想要咨询绘姐的地方。
这并不是第一次,因为事情发生的当天他就来过,只是刚起了头就被绘姐一句“你在说些什么不着边际的话”给呛了回去。
绘姐似乎很介意良树干预“惑”的生态。
她的意思很明朗,这不是良树应该轻易涉足的领域,尽早远离比较好,但是良树似乎并不这么想,而且我和绘姐明明都很清楚,良树并不是擅长半途而废的男人。
从此时两人之间的氛围来看,应该还是良树的坚持占据了上风。
“我知道你一定会去查看现场的。毕竟寄生在你眼睛里名为‘好奇’的恶魔可不会错失这样猎奇的画面。”
喝干了一杯咖啡之后,绘姐用指尖夹起一块Macaron(马卡龙),向良树晃了晃。
“那么你就说说吧,都发现了什么?别告诉我你光顾着给自己朋友的朋友收尸了。”
“唔,就在她的房间里,留下了金色藤蔓的残枝,绘姐您看。”
良树从口袋里拿出一小段金色的枝丫放到桌上,绘姐接过来仔细地审视了一番。之后她点点头:
“果然如此。”
她将第二杯咖啡送到唇边,然后吩咐我道:
“宵仪,你去把五号书架第六层左数第二本书拿来。”
“好的。”
然而就在我拿起蜡烛的时候,身旁的男子突然轻声地说道:
“宵仪她不要紧吗?我来帮忙吧!”
不知道为什么立刻激起了绘姐的怒火,她鼓起脸颊。
“蠢才!你想让人类那脆弱的灵魂被书中的怨念侵蚀成Emmental(大孔奶酪)吗?!”
很诙谐,我是说这种相声一样的,高亢的批驳与低沉的诉求。但是也只持续了很短的一会,绘姐就不甘心地软弱了下来。
“算了,良树你不要碰,对灵魂有损害。”
绘姐转过头去。
“嗯,那宵仪,咱们走吧!”
听到绘姐的许可,良树转过头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的表情和语调。反倒似乎因为得到了绘姐的许可,眼中像是兴奋地闪着光芒。
我机械地迈开步子,脑海里乱七八糟地翻滚着许许多多无关的东西,我感到自己很失礼,因为身为当事人的我,竟然说不出一句像样的感谢或者推辞的话。
虽然,心情并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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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的封面是缠绕着锁链的太阳,听绘姐说,和人体炼成,精神抽离有关的书都会通过这样的图腾来压抑其中的邪气。
可能是因为这样的实验伤害了很多无辜的人,所以枉死者的怨念成为了研究成果的一部分,因此书处处都有难以探明源头的恨意。
大多数古板的魔法师们都有同样的愿望——达到和惑一样的永生,这似乎也是魔法诞生的基点。
不过由于目标过于宏大了,他们在研究中总是不断地产出一些副产品,结果反倒是这些和永生关系不怎么密切的“渣滓”,使魔法在人类世界悄悄地流行起来。在全部的历史上,似乎只有九个左右的魔法师,成功借助了不同的方式实现了永恒的生命。
这样的书,可能也是某个醉心于永生的老学究所做的小小尝试。
绘姐翻开其中一页。
“金色的藤蔓,应该是这种黄金果实类型的‘惑’所遗留下来的。”
在符箓一般的文字中间有一副类似葡萄藤的黑白插图,边缘因为年代久远显得焦黄。可以清晰地看见缠绕着的藤蔓和从枝叶中垂落的果实。
“你们都知道,‘惑’是人类情感暴走的产物,据我所知,能够孕育出这种惑的情感,应该是爱,狭隘一点就是男女之间的情爱。”
“爱居然也能作为杀人的理由吗?”
“为什么不能?”
绘姐反问。
“都说了,情感本身只是情感而已。”
“不过很罕见,因为作为植物类型,‘黄金果实”难以自主行动,因此它会寄生于宿主的精神世界,将自己的灵魂与主人的身体逐渐融为一体。这和我,以及宵仪这样的人型有所区别,因此由于容器依然残留在人类的相位,还是可以被看见的。”
“那么再来说秦舞羡的案件吧,既然是妖怪所犯下的暴行,”
绘姐合上书,拿起烟斗。
“也就不能只用人类的常识来推测了。不过,有一样东西,无论是人,是魔法师,还是惑,都是前往真相的道路上不可避免的Sphinx(斯芬克斯)。”
她伸出食指放在眼前。
“那就是Whydunit(动机),对于从人类情感中产生的怪物而言,他们的动机就显得为强烈和单纯。”
“您说的是,动机吗?”
绘姐点点头。
“当然除了混沌期。我听说在没有理智的情况下,也有不少同类无差别杀人的例子。但是如果已经获得了理智还继续杀人的话,一切就明朗了。一般而言,除了重病和濒死的惑需要修复自身之外,我们其实并不怎么热衷于对摄取无用的人类灵魂。”
“就这件案子来说,突破口应该就是调查和秦舞羡有过纠葛的人,在他们之中也许就隐藏着杀死她的惑,这不需要我教你吧,良树。”
绘姐端起空的咖啡杯,走到窗户旁边,沉默了一会儿。
“其实被惑杀死的概率很低的,也许和被雷电劈中的可能性差不多。这就是为什么学院派那些墨守成规的魔法师们从来不对这种事加以干涉。而且,出现这种黄金果实的‘惑’,也并非只有这一次,曾经的话......”
她拉开厚重的窗帘,若有所思地凝望着铁青色的天空。
“曾经也有过,黄金的藤蔓......Jack the Ripper,你们知道吗?”
“嗯啊......是指在1888年连续作案的杀人犯吗?”
良树回答道。
Jack the Ripper,世人常称其为“开膛手杰克”。
在我的印象里,他在1888年8月7日到11月9日间,于不列颠东区的白教堂(Whitechapel)一带以残忍手法连续杀害至少五名妓女,受害者的腹部被剖开,内脏被取出当成装饰一般布置在犯罪现场。
极为耸人听闻的残暴,足够把他送上人类最臭名昭著的罪犯行列。
“......”
似乎是我的错觉,在那一瞬间绘姐仿佛有些恍惚。
“所以......呢?其实开膛手杰克也是惑吗?”
良树似乎没有注意到绘姐情绪的微弱变化,不合时宜地问道。
“咳咳,......所以让你小心啦!要是凶手和那家伙一样的话,你这样追查下去迟早会死掉的懂吗!你昨晚去现场的时候说不定就已经被他发现了,想看着自己的肠子流出来吗!”
绘姐一反常态地拧着眉毛突然大喊起来。她抓起烟斗,笔直地戳向良树的鼻梁:
“你们人类总是把自己对于别人的作用吹嘘得过分完美,事实上都是幸存者偏差的结果。无论你有多么可怕的强运,这种时候也要识趣地闭上那双被诅咒的眼睛!”
像是焦头烂额的老师气急败坏地威胁着不服从管教的学生。。
而更可悲的是即便是面对这样赤裸裸的警告,名为南良树的男子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心生畏惧或者知难而退的神色。
“安心啦,绘姐。哎呀,时候也不早咯,那我就先回家啦!”
既没有露骨的好奇,也没有应当的恐惧。就像刚才讨论的并非凶残的杀人犯,而是即将到来的圣诞节。他的声音甚至也是轻松而淡然,仿佛她所说的事情与自己无关。
或许,这样的的性格正好是绘姐的克星,她像是没有法子似的闭上眼睛瘫坐在椅子上,沉默着点了点头。
良树随即和我道别,走出了图书室。
“一点办法都没有,个性如水一般游荡而无型的男子。”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门背后,绘姐再次叼起她的瓷烟斗,先是悲鸣般沉重地叹息了一声,然后低声喃喃着,
“把事件,经历,人生本身作为容器,自我无意识地改造性格的形状,既非软弱无力地颓废,也没有足以造成伤害的棱角。精神浮游于空,只是安静地俯瞰,仅凭好奇心就足以驱使身体和精神。静若湖泊,骤若疾雨,无所顾忌,也无法预测......这样的生命,究竟会带来灾祸,还是福祉呢......”
慨叹的声音逐渐变小,绘姐的头歪向一边,随即传来她均匀的鼻息。
好像因为过于疲惫而睡着了。
呆站了一会,我觉得不应该打扰绘姐休息,于是蹑手蹑脚地向门走去,就在要开门的时候——
“宵仪!”
搭在门把上的手瞬间僵住了,回过头去,刚才似乎已经入睡的绘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起身来。
她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衣裙,一边不容置喙地命令道:
“准备一下,跟着良树。也许今晚,我们就能知道杀人凶手的真面目。”
已经燃尽的烟斗里还残留着一丝烟草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