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Chapter One) 她沉醉于恋人之怀

(南良树视角)

12月24日晚上九点三十分,北栾市

“一定要规规矩矩地回家喔,良树。”

走在与回家方向完全相反方向上的我,脑海里反复地咀嚼着绘姐最后对我说的话。

(糟了,越听越想是怂恿......)

此时距离从绘姐和宵仪居住的洋馆走出来,已经过去约莫一个小时了。说句题外话,今晚可是平安夜耶,按理来说,此刻我应该待在自己租住的公寓,和某位脾气暴躁的房东太太共进晚餐。

(不过,和她一起吃着半生不熟的苹果派我还不如在外面游荡呢。)

也就在十几分钟前,就在从爱丽丝公馆通往城市内部的岔路口,我的心里突然就萌生出散步的想法。

这对我而言是很鲜见的愿望,毕竟我并不是什么文艺青年,并没有这样在夜里漫步的闲情雅致。而且,现在似乎也并不是适合散步的季节,北栾市夜间的气温可以骤降到零下三十度,再加上雪一直纷纷洒洒地不停歇,一路上都没有什么人,在夏天充斥着商贩的夜市也早已人去楼空。

但是今晚想要散步的愿望却格外强烈。

所以说,这样的散步有什么意义呢?我自嘲般地笑了笑。即便是明晰地知道自己做着毫无意义的事情,双脚依旧执著地向着前面走着。

说是执著,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走去哪里,差不多是就是流浪者那种样子。

脑海里回忆着绘姐对我说的话——爱,惑,黄金的藤蔓,开膛手杰克,动机......

说到动机的话,其实就是寻找秦舞羡的人际关系吧,也许该找远萃谈谈。远山应该也知道些什么,只不过,这样真的好吗?

两人如今还沉浸在丧友的悲痛中,如果就这样不加掩饰地干涉已故之人的私生活的话......

正走着,眼前感觉很突兀地隆起了一幢破败的大厦,好像是十几年前就被荒废的楼房,仿佛于一夜之间拔地而起,也仿佛是在一夜之间从人们的记忆里被风化地逝去——意义和形状皆如同墓碑一般的建筑物。

大楼显然并没有值得探索的价值。

不过至少能作为城市边缘的路标,再往前就是郊区了。

我转身想要往回走,但是有什么东西就在这时候从面前坠落下来。

先是极为清脆的,颈骨啪嚓一声断裂的声响。接下来坠落的,便是被扭断的如同花瓣一般的残肢。干冷的空气中蒸腾着绯色的雾,连夜的颜色都被稀释了。

我愣住了,不是因为尸体从面前掉下来,如果真碰上这种事,我反而会高高兴兴地跑去查看,能遇见凶手的话就更有意思了。

但是,藤蔓......

缠绕着脖颈的黄金藤蔓。

我的耳边传来预料的脚步声。之所以说预料,是因为这样的惨状我再熟悉不过了——

无论是在电视上,还是在报纸上,甚至在我实地勘察的现场,就像是案件的重演,

那具支离破碎的躯体,和秦舞羡被害时一模一样。凶手的话,毫无疑问,是那个绘姐口中再三强调的......

这时候再理解绘姐的的话,是不是太迟了呢?

视觉的边缘出现了披着深灰色斗篷的身影,从那栋大楼漆黑的暗影里向着我缓缓走来。金色的藤蔓从他的右手腕处蔓延出来,下一秒,我便被扑倒在地。漆黑一片的夜空里,蘸血的匕首高高举起,没有犹豫地向着我的咽喉刺去。

那人的相貌清晰地出现在我眼里。

刀锋划过,我的脖子上立刻就出现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然而仅此而已。本该被用于刺穿喉管的匕首在空中突然改变了方向,居然深深扎入凶徒自己的腹部。

此刻那面具一般的脸上隐隐浮出现一丝讶异,不过我的表情想必也是如此。但是单从她无神的瞳孔中,我只看到漆黑若无物的空洞。

随后,她便被疾驰而来的某人从我身上撞飞了出去。

居然是宵仪。

“退后。”

她侧过脸来叮嘱我,与在洋馆中是完全不同的语气。冰冷而残酷的声音,同时与之改变的则是瞳孔的颜色,再不是碧翠若琉璃般晶莹透亮,而是邪性的魅红,仿佛溅上了炽热的血。

月蚀一般地伫立在我面前,短裙摇曳若漆黑的火。

和那个腼腆沉默的女仆,完全是两个人......

深深地吸气,再尽数呼出。

她右手捏住围巾的末端将其揭下。

几近融入夜色的围巾边缘开始溢出旋转的气流,在空中卷起周围的雪粒附着于其上,形成雪色的龙卷。

数秒后,从骤然散开的雪中,一盏星芒霎然而出,随即便是同样漆黑的剑刃刺穿气流的漩涡。

宵仪的手中,握着一把毫无杂色通体漆黑的长剑。剑身很长,仿佛从夜幕里撕下的锋利碎片。

对面的敌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从斗篷的背后袭来数根藤蔓。执剑的少女只轻轻一挥,如新月般闪过一道银亮的轨迹,靠近她身边一米左右的藤蔓便在半空散作数截。未等我缓过神来,宵仪便侧身躲过接连不断的藤条,俯身滑过凶手的身边。

眼前只剩下她绮丽的残像——

名为“晓谕”的黑剑从凶手的腰部势如破竹般斩过。

剑锋在她的斗篷上留下齐整的切面,刃上的一滴凛光于平静的夜中激起微漪,落脚之处扬起一阵雪雾,身后则四散着落下破碎的藤蔓。

(极为干净利落的一斩。)

本来裹着灰色斗篷的躯体连同周围的空间僵成了一具雕塑,然后突然变成了缠绕成一团的藤蔓,以极快的速度干枯,剥落,成为灰烬被抹消在风里。

而那个斗篷的黑影,则借助缠绕在高楼顶部的藤蔓迅速消失在夜空里。

“非常擅长逃跑呢。在没有祀器辅助的情况下,单单凭借自身的能力就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金蝉脱壳,不得不说很有天赋呐。”

从身后传来绘姐的声音,金发的贵妇人啪嗒啪嗒地抽着烟斗,慢条斯理地走到我面前:

“良树,我问你,看清脸了吗?”

“嗯......看见了。”

我忽然失去了继续说下去的勇气。

单纯是因为那张脸,实在有些熟悉,就这一点上我既无力否认,更无力承认。

绘姐说过,要想搞清“惑”究竟为何杀人,需要先找出它们行凶的whydunit,对于黄金果实的惑而言,由于寄生的特殊性质,宿主的情感渗透和融合更为明显。

言下之意,“惑”本身就是宿主某种情感的强烈反映。

但是怎么可能呢?这就更不对了呀!

那个人,那个人,那个人居然是......

不对!!远萃,她怎么可能杀死自己的挚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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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差点被弄死,我不得不接受宵仪的提议,在爱丽丝公馆度过了一宿。果然从第二天一早,就被绘姐呼来喝去地擦了几乎一整天地板。

在某种意义上,绘姐这种喜欢虐待的性格还真是恶劣呢。

不过好在用这份苦工作为交换说服了绘姐。

下午四点左右,距离我差点在平安夜被杀死已经毫无波澜地过了十六个小时。傍晚时分正赶上雪后初晴,透过咖啡店的玻璃看出去,夕阳的余晖正久违地沐浴着染白的城镇。

“所以,怎么说?”

得到满足的绘姐不紧不慢地搅动着Espresso(意式黑咖啡)上的应景的雪状拉花。

“再过一会儿,你邀约的远山和远萃就要来了喔。想好要摆出什么表情来应对杀人犯了吗?”

“杀人犯什么的太过分了啦,不是还没有直接的证据吗?远萃我之前也见过好几次,完全看不出有变成惑的迹象啊......退一步来说,哪怕她是‘惑’的话,我......嗯,至少想明白她杀人的理由,就是您说的,动机。”

为了避免再受到绘姐的责难,我谨慎地回答道。自从昨晚极力阻止她们的追击以来,我已经被绘姐用各类语言中的“蠢货”淋漓尽致地骂了一遍。

“哼,这个时候想起我说的话来了?之前我让你不要深究,你是怎么做的?”

从绘姐的喉咙里滚出犀利般的嘲讽,不过至少她的面部表情很平静。叹了口气,绘姐不知道第几次地拿起了青瓷烟斗。

“也许是混沌期呢?虽然天赋异禀,但思维还是可悲地局限于人类的立场,我越来越觉得你那双眼睛毫无用处了。”

“......毕竟,我还是人类,这是无法被颠覆的事实吧。”

“那还是给你上一课吧。关于惑的产生,还记得吗?”

“如果只是理论的话,嗯,还记得。”

绘姐沉默了一会,闭上眼睛继续说道:

“情感,是心象的起源。越是单纯而基础的东西,一方面愈发接近世界本身,一方面愈发地拥有倾向分裂与畸变的可能性。对于人类而言,‘理性’和‘情感’同为心象的两性,本身是难以统一的,如同相互咬啮的齿轮共同维系着人的存在。”

“机缘巧合之下,某些因为特殊原因被从‘情感’中剥离出来的碎片,就成为了惑诞生的契机。既然是从人心中产生的怪物,既然是是宿主某一方面最真实的体现,所以。”

绘姐稍微停顿了一会,望向窗外逐渐沉下去的红日。

“只是单纯情感而毫无‘理性’的‘惑’,就如同失去了方向盘只有油门的汽车,会向着某一个方向不断地行进直到完全毁灭。这个阶段我们称之为“混沌期”,这是每一个惑获得理性的必经之路。”

“因此如果想要获得理智的话,‘惑’只有通过摄取人类的灵魂,夺得所谓的理性,从而做到自身的完善。这不是所谓的规则,这是生态。当然,至于人类灵魂对于身体的修复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说到底,人类的灵魂不过是组称惑的材料而已啊。”

我不敢插嘴说一句话,虽然这些基本的概念在初识宵仪与绘姐的时候已经知晓,但是,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惑”在混沌期的暴走和极具真实感的杀戮,毕竟宵仪和绘姐都已经是高度理性的存在了。

但是这同时意味着,即便是绘姐和宵仪,杀人也是家常便饭,虽然不是现在,但至少曾经有过。

所谓理由的话,也许只是远萃成为惑之后的本能......

“那个,他们来了。”

正想着,站在绘姐身后的宵仪悄声说。

我望向大门,远山和远萃正在向我这边走来。

“咳咳,讲课就到此为止,宵仪你留下来。”

“诶?那绘姐您呢?”

绘姐站起身来,顺手拾起依靠在座位边上的阳伞,贴着我的耳朵说:

“不要太天真了,想过度地窥探‘惑’的生活,你可是会付出代价的。”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向出口走去,与远山擦身而过。

那个黄发的男子远远地向我招了手,领着远萃一起在我对面坐下。

“嘶——想不到良树你居然会主动邀请我们,而且还是在这种高档的地方,不得不说是件稀罕事呐。我还一直以为你是个社恐患者呢,你安的什么好心?看上我妹妹了?”

远山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闭嘴吧,妹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是一时兴起啦。”

“......算了,像你这样的人做出些违背常理的事情一点都不奇怪。那既然你请客的话,”

他把菜单摊开在远萃面前,

“想吃些什么?甜品的话,也许心情会好受一点。”

兄妹两个于是开始小声地交流起来。

我看向远萃,果然与昨晚出现在我眼前毫无二致的脸。此刻因为化雪造成的低温而透出冷冽的微红,眼眶也是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

似乎还没有从挚友突然辞世的打击中复苏过来,瞳孔很少见地黯淡无光。

不得不说,谈不上绮丽的容貌,但是很可爱。

虽然有着亲妹妹这样的血缘关系,但与她哥哥那令人望而生畏的外表相反,远萃的打扮正符合我心中关于女初中生的标准——刚好过耳的亮丽短发以及娇小却不失发展潜力的身材。

性格与远山也完全相悖,是属于那种沉默寡言的闷声葫芦,但是又过于惹人怜爱,以至于不由得生出想要保护她的欲望。

如果这样的女孩子就是觉醒了‘惑’的杀人犯,的确是难以令人接受的事实。不过有像绘姐这样“不可貌相”的活生生例子。

虽然只是猜测,但是我一直觉得,“惑”的诞生并非单纯是人类情感的自主性行为——

也许是,被寄宿的“惑”变本加厉地暗示,导致了他们反复地加剧着某种不良的情感。从人类的角度来看,有点类似弓形虫感染,也就是说,哪怕只是毫无危害的一丁点不良情绪,如果不幸被埋下了惑的种子,

也许会被一直不断地加强和恶化直到孕育出自由的“惑”为止。

这样想起来,被惑所吞噬的人类,究竟是在自作自受还是被迫如此呢?

不过现在不是应该思考这种事情的时候,和远山闲聊着等了一会儿,服务生便把蛋糕和热饮放在了我们面前。

远山像是喝酒一般豪饮了一大口,也不顾及那烫人的温度。

“远山你知道吧,昨晚又......”

“嘘——”

我还没有说完,远山就打断了我。他用眼神指示我,并不要在远萃面前谈论这种话题。

我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他于是继续说道。

“咳咳咳,啊,这样的事实在是难以想象。恐怕晚上都没有人敢出门了吧。”

我瞟了一眼远萃,她用杯子遮住了脸,并不能看清她的表情。

“啊我记得,远山你晚上是在酒吧里做着调酒师的兼职对吧。”

“嘶——挣点外快而已。不过早就已经把工作给辞了,毕竟远萃的身体你也知道的......”

远山一仰脖子喝干了自己杯中的可可,把手轻轻抚在了妹妹远萃的头上。

“如果我总是不在身边的话,会很孤单的吧。”

远萃只轻轻地,“嗯”地发出一声顺从的呻吟,双手捧着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

“那么昨天晚上,也是一样?”

“对,有什么问题吗?外面太冷了,远萃的身体吃不消。”

远山话刚说完,一直沉默地坐在兄长身边的远萃身躯猛然一颤,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她下意识地想要用手捂住嘴,却不曾想把杯中的饮料碰洒在了桌上。

她一边念叨着对不起,一边手忙脚乱地打开自己的书包。

可能是想拿出纸巾什么的,但她刚打开拉链,刺激的油漆性气味就从女孩的书包里向外溢出来。

定睛一看,果然有什么东西被放在了远萃的书包里。

远萃的脸瞬间煞白,我和远山的表情也被突如其来的冲击凝固在脸上。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那确确实实是一对人的手掌。

“远萃,你......”

远山的嘴唇嗫嚅着。